《我的爱情鸟》Dew_

2、02

　　董娟推门进去，室内等着的人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向她打了招呼，说：“您好。”
　　他和她想象中不大一样。她原本以为，籍籍无名的年轻人第一次来大公司，多少会有些拘谨。面前的青年只是刚从院校毕业的年纪，没有化妆，长相已俊秀得有些张扬，但他身上的气质中和了这份张扬。他的神情安然，含有一分平和的笃定。
　　“你好，”她握了握他的手，“我是董娟——叶泓，对吗？”
　　她看过他的简历，也听了他发来的作品。很少有新人让她感到困惑，但眼前的人身上并不只外貌与气质这一对矛盾。简历显示他从小辗转生活过几个寄养家庭，高中辍学，从未经受任何正规的音乐培训，只在酒吧和餐厅驻唱。但他的音乐却成熟、完整，每一首都有相当的水平与类似的“气质”。让人眼前一亮的新人不少见，但只有面前这一位，让她觉得甚至无需下手雕琢。
　　叶泓——庄泓已经快习惯这个名字了。他点了点头，望向对面熟悉的脸：“是的。”
　　“我很好奇，”她探究地望着他，“是什么让你选择了我们公司呢？”

　　这里曾经也是我的公司。
　　准确地说，是他和庄炽的公司。庄炽大学毕业后，他们的父亲就提供了一笔启动资金，让儿子练手。而独立音乐人的路并不好走，庄泓也正在考虑组建或者加入一间工作室，他从前和弟弟提过几次，庄炽当时没说什么，钱一到账，就赶到了他身边。
　　“我会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当时，庄炽这么说。
　　“父亲会同意吗？这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的朋友也不怎么帮得上忙，”他当然很高兴，但也没有忘记现实，“他恐怕不会高兴。不用担心我，你还是去做更重要的事——”
　　“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庄炽难得强硬一回，“从小就是。”
　　于是就有了“弘声”。
　　他确实从来不曾有过“后顾之忧”，比几乎其他所有年轻的音乐人都更专注，也更自由。
　　因为有弘声，其他音乐人可能会与公司产生的种种矛盾龃龉，他通通没有经历过。他比所有同龄人都更专注，更自由。庄炽不仅实现了对他的诺言，也达到了父亲的期望。短短几年里，弘声的规模就迅速扩大，到了重生之后的现在，俨然已是业内最负盛名的公司之一。当庄泓决定为了叶泓的愿望走到台前时，第一个想法就是回到这里，以歌手的身份。他听了叶泓电脑中存着的几首原创歌曲，即使制作粗糙，也掩不住他优越的嗓音。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创作天赋平平，词曲皆是一般，因此向各大唱片公司投去的作品都石沉大海。庄泓浏览了他的邮箱，甚至在其中发现了给自己的邮件。当时弘声正开展“创作者计划”，作为音乐总监，他曾收到过太多新人的作品，叶泓的歌在其中并不出彩。当他看见那封写给“庄总监”的信，只觉得因果弄人，不免叹息。
　　与叶泓不同，从前的他一路接受的是最好的音乐教育，职业生涯也一直顺风顺水，很多作品都在排行榜上拿下高位，有四五首还借影视的东风很是火过一阵，在十年流行榜上也名列前茅。只是从前的他虽然喜爱唱歌，高中时还组建过一支乐队，声音条件与唱功都只是平平。他也一向有自知之明，在弘声建立后就始终居于幕后。从前能听到他唱歌的，多半是亲近的朋友，还有就是庄炽。他曾经一直是庄泓的第一位听众。
　　从前的他主要是作曲并兼任制作人，和其他音乐人一样，有很多尚未发行、甚至从未让人听见的存货和半成品。虽然经历了一次生死，但那些歌仍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用几天尽量复原了最满意的那些，然后租了临近的录音棚制作小样，投给了弘声。好在弘声反应迅速，赶在叶泓的存款消耗殆尽前就提出了签约意向。他和董娟从前就认识，当时的她就已展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果决，现在已是雷厉风行的大经纪人。谈话进行得很顺利，董娟暗自惊诧“叶泓”的成熟和从容，明明自称从未有过签约经验，但他对这些流程仿佛并不陌。他们在一周内签定了和约，又用了一些时间安排了之后的日程。一些声乐课、一些形体课，还给了一些时间让他和公司里的音乐人完善作品，如果作品能得到认可，很快就可以开始录制单曲。
　　“我保证，你接下来的舞台会比之前大得多。”她说，“对了，我建议你搬到公司的宿舍来，方便训练和开会。你可以着手安排一下了。”
　　她终于看见庄泓露出了感激的神情。他能支配的现金已经所剩无几，这下终于不用流落街头——更不用说，庄炽也住在那里。
　　弘声的宿舍位于他们的父亲投资的一个小型地产项目，离弘声距离不远，公司有一定规模之后，其中的几栋楼成了艺人和员工们的宿舍，主楼的最高层就是庄炽工作日的住处。原本正下方的那一套是属于他的，但他与庄炽分居后一气之下在城市另一端的郊区买了房，虽然之后懊悔万分，但为了物尽其用，周末也还是住在那里。而他忙起来时几乎都是睡在公司，因此从没有去过宿舍里自己的那一套。作为他遗产的唯一受益人，“庄泓”名下的所有财产理应都归于庄炽所有，也不知道庄炽后来是如何处置它的。
　　但他很快发现，要接近庄炽毫不容易，他甚至开始怀念从前相处得最糟糕的那段时间。无论关系怎样紧张，血缘也为他们提供了永不断绝的纽带。如果他迫切地想见庄炽，庄炽也会如期赴约。庄炽的事业重心不在弘声，他们很少在公司碰面，但每月至少有两个周末会聚在一起。但现在，即使生活的区域已无限接近，他始终没有遇见庄炽。三年过去，庄炽的业务重心早已转移到了其他方向，更多的精力投入在他们的父亲庄容曾经的事业上，如无大事甚至不在弘声露面。只有一次，他在傍晚时看到了一个身形与庄炽十分相似的人，但不等他看清，那人已上车离开了。
　　轿车消失在街角，人行道旁的红绿灯闪了又灭，黄昏慢慢降落在城市里。他头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对于庄炽的生活，他已经是局外人。

　　*
　　直到三个月后，他才终于见到了庄炽。
　　等到他的小样都已经成为了制作完成的歌曲，董娟给了他一个表演的机会。弘声的周年酒会即将举行，不仅公司的高层均会出席，许多业内能人也都受邀参加。她让手下的艺人借此上台演出，期望他们能被其中的一些人赏识。“贵人”在演艺圈中有时比实力更重要，哪怕只是看中他们的潜力，记住他们的名字，以后寻求合作时也会方便一些。到了那一天，她特意安排人为庄泓借了衣服，又把他和其他几位年轻男女推进化妆间中。她看出他有些紧张，在他肩膀上轻轻打了一下：“千万别搞砸了！”
　　距他上次登台已经过了很久，但他的紧张不是来源于此。他冲董娟笑了笑，请她安心，同时在心里朝她道歉——他将要唱的，不会是她以为的那首歌。
　　所有人都离开后，他仍坐在原处。漆黑的房间里，他的身体紧紧贴着椅背。酒店宴厅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嘈杂的乐声，他却仍能听见自己强烈的心跳声。所谓近乡情怯，这就是了。
　　“到你了。”有人敲了敲门。
　　会场灯光夺目，他走到钢琴面前，握住话筒。

　　歌名是《如梦》。
　　这是一首柔和的情歌，写于多年以前，从前听过它的观众只有一位，他对它并不太有信心。演出的过程也像梦幻。从掌声判断，他完成得应当还不错。司仪拿过话筒，人们又转头去做自己的事，下一位艺人即将上台，他起身鞠躬，这时才是他最紧张的时刻。
　　他终于抬头看向台下。觥筹交错间，却有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寻常，目光却很深。
　　好像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死过一次，又像已经过了千万万年，他终于再次与庄炽视线相对。
　　“犹恐相逢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