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札记》初算

2、第 2 章

　　陈南破拉着魇骐兽走到虎脊市场出口，大喊道：“老头，出来！”
　　太阳西下，擒风沙漠此时已经冷得如同冰窖，市场中早已空无一人，唯有西风萧瑟。一个老者不知从哪里转出来，摸着胡子斥责道：“狗东西，从来都这么没大没小！”
　　陈南破冷哼一声，说道：“说吧，到底耍的什么花招？”
　　“什么什么花招？没头没脑的，要我说什么？”这老头吹胡子瞪眼的，看得陈南破有些好笑，他点头道：“行了行了，您老也别气，我好好问您，您就好好答我一句。原本都是半年来一次虎脊市场，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我又遇到些事，明显您老有预谋……有打算，这打算既然是关于我，我总有点知情的权利吧，您不打算同我交代交代？”
　　老者叹口气：“你这狗东西，这么客气，显然是要与我生分。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现在已然成人，要走要留全凭你自己做主，今日，就算是你帮我个忙，也算还我这些年的养育之情，如何？”
　　陈南破静默地看他一会儿，从小到大，头一次在这张老迈的脸上看到一种无奈的神情，他心中有些难受，但他硬生生把这难受压了下去，点头道：“好。”
　　老者拄着木杖起身，颤巍巍往市场里面走，身影极快，没一会便穿过整个虎脊市场，仍旧不停留，继续往前走，陈南破心中虽然奇怪，终究也没有发问。又走出一百多里地，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城池，城门上书三个大字：玉爪城。
　　老者脚步依旧不停，径直往里走去，走到城门口，城门自己缓缓打开了，门轴转动时，传来一种古老艰涩的旋动声。城门打开，里头打横站了一排穿白衣的老头，看上去年纪都和老者差不多。他们见到彼此，心照不宣，什么都没说，静静地一起往里走。
　　陈南破跟在后面，打量这座城市。他出生十八年，所见的都是低矮木屋，偶尔看见城市，也都是遗迹，城墙建筑毁败得彻底，很难借以想象出它们曾经辉煌的模样，如今乍然走进这样一座完好的城池，就仿佛穿越时空来到了五百年前，这里与他从小生长的，分明不是同一个世界，这里太过太平，太平得令人反而不安。
　　街边的建筑上，很多人赶来看他们两个外来者，目光里是怀疑，好奇，轻蔑。轻蔑——陈南破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些在城市中养尊处优的人，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轻蔑？他们曾亲自与恶兽搏斗吗？他们曾正面与翼族人交锋过吗？不过是一群养在温室里，未经风雨的小花小草。他松了筋骨，走路愈发大摇大摆起来，看见前方石楼上有一群姑娘家指着他笑，便露出凶相，朝她们大吼一声，吓得她们连连跑走，他冷笑，一群弱鸡，也不知老头把他带进这样的地方做什么。
　　刚进城还新鲜，走得久了，他便生出不耐来，但答应了老头就是答应了，反悔不得，他便分出心神，去探这城市的构造。整座城市的路皆成环形，城墙便是外头最大一个环，之后往里便是越来越小的同心环，每个环又被放射状的道路切断，他们现在就走在其中一条放射线上，瞧这路线，是要往环中心去的，那里，仿佛是一座宫殿一样的东西。
　　走了约一刻钟，果然到了环中心，果然看见了一座宫殿一样的东西。
　　宫殿入口是一道巨大的两开石门，此时大大敞开着，仿佛正等着他们。
　　一行人往宫殿中进去，继续一路直行，最后来到宫殿中心的大厅，大厅中央放着恢复原状的黄魄钟。黄魄钟旁，正站着方才他在空屋中见到的三人。那三人见到他也很惊讶，那姑娘惊奇地说道：“你……你怎么到这来了？”她说完才发现，方才在市场中遇见的老者此时也在这里，她心中越发觉得古怪，却又想不出能有什么事发生。
　　陈南破摊了手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也很奇怪。”
　　长老中为首的钥石冢轻松地笑道：“这下人都到齐了。”其他老头也都笑起来：“是啊，都到齐了，是时候了。”
　　“什么意思啊？”肖溥臣问道。
　　钥石冢道：“孩子们，这次术法考校，不知你们学到了什么？”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个确切答案，凤天东说道：“恕弟子愚昧，这次咱们能找到黄魄钟，似乎全凭运气，要说学到什么……恐怕是‘机缘’二字吧。”
　　“不错……”钥石冢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中似乎透露着可惜，“孩子，你的悟性从小便是咱们玉爪族新一代孩子中最高的。如今你们都长大了，是时候独当一面，尤其是你，身为族长之子，肩上担着全族的生息，但从现在开始，你肩上担的，再不只是玉爪族了，而是……”他叹了口气，咽回原本要说出口的话，转而说道：“天机难测，测天机者，不敢轻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智慧和担当，我都很放心，可你……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钥石冢说着红了眼睛。凤天东急道：“长老，究竟出什么事了？是黄魄钟……黄魄钟出了什么问题吗？还是……”
　　“孩子，别再多问了。现在，你带着这三个孩子赶往辰麟台，你想知道的一切，两个时辰后都会清楚，但这两个时辰，你要答应我，绝对不许任何人走出辰麟台。”他将一个锦囊塞进凤天东手里，叮嘱道：“两个时辰后再打开。记住，这两个时辰绝不许让任何人出来，绝不许！”神色之严肃，令凤天东感到不安。
　　“弟子明白了，两个时辰之内，绝不会让任何人出去。”
　　陈南破不耐烦地说道：“这不清不楚的，到底什么意思？你们这样稀里糊涂的，我可不去。”说完便见柱杖老头盯着他，他只好不甘不愿地跟上去，一边道：“老头，你自己说的啊，这回一过，咱们就两清了，从此再无瓜葛！”
　　“小鬼头！”
　　陈南破转过身去，那老头站在暗沉的室内，眼睛里似乎有泪。
　　“算了，你去吧，去吧。”
　　陈南破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有种诀别的感受，但他并未多想，硬着心肠转身走了。
　　外头天已黑透，一行人脚步飞快地走向辰麟台，谁都没有说话，总有一种大难当头的感觉。
　　辰麟台靠海，他们跨上长长的台阶，海风吹过来，冷进了骨头。这里向来是玉爪城一块圣地，只有祭祀祖先时才会有人踏足，平时只一两个弟子上去扫尘，如今在黑夜中看它静静立在那里，像是一座孤岛，他们在这种关头走上这座孤岛，就仿佛要独自逃离什么东西，而他们的族人……凤天东回头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玉爪城，他们的族人就仿佛被丢弃在身后。
　　台阶还有五六级，四个人忽然停下脚步。上头的神殿中，有两道暧昧不清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令人闻之脸红。
　　凤天东强作镇定，骂道：“何人在此？”
　　声音一下子没了，四处只有风声。
　　“我去看看。”凤天东独自走上去，推开神殿的门，里头一男一女正慌慌张张地穿衣服，看见门开，都忙捂住了脸。
　　“什么人？”凤天东大步上前，一把扯开那男子的手，看见他的脸，一时惊呆了：“怎么是你？你……唉，你怎么能在这做这种事？罢了罢了，先穿好衣服，给我出来！”说着拂袖出门了。
　　肖溥臣见他出来，迎上去问：“谁啊？”
　　凤天东不答。陈南破笑道：“你们这还挺热闹啊。”
　　凤天东道：“阿臣，带他们两个先去后殿。”
　　凤天西却不肯，拉着凤天东的衣服道：“哥，里头到底是谁啊？发生什么事啦？”凤天东被问得两耳通红，一时答不出话来，陈南破见状大笑。
　　去后殿的路上，凤天西依旧小声问肖溥臣：“到底什么事儿啊，你知道吗？”肖溥臣道：“我知道什么？我也正纳闷儿呢。”他看一眼陈南破道，“欸，我看他倒是知道。”“那你去问问呀。”“我不去，你去问。”“我才不去呢……”“那我也不去……”“你……”
　　最终还是凤天西没抵住好奇心，腆着脸问陈南破道：“哎，你知道里头出什么事？”
　　“哎？”陈南破做出一脸疑惑的样子，“哎？这儿有人叫哎吗？哪儿呢，哪儿呢？”
　　凤天西瞧见他这样子就来气，说道：“你装什么傻？我叫的不就是你吗？”
　　“我？我可不叫哎。”
　　凤天西气得说不出话，只好回过头去走到肖溥臣旁边，再不理他了。
　　后殿与前头不同，前头是祭祀处，即便都是牌位，看上去也算是热热闹闹装了满屋的东西，后殿平常派不上用场，整间房都是空的，愈发显得阴冷。凤天西与肖溥臣坐在台阶上，都拉出紫罡罩来抵御寒风，陈南破在旁边看着又是一声冷笑。肖溥臣忍不住道：“你老哼哼冷气的，你什么意思啊？”陈南破瞥他们一眼道：“这点风都经不住，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这个宙宇的人。”两人听了生气，想辩却无话可辩，过了一会反倒还默默撤去了紫罡罩。寒风萧瑟，他们渐渐都打起抖来。
　　等了半天，凤天东终于来了，身后跟了两个人，想来就是方才在前殿里的那两个。凤天西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月常容和月佟苏，方才前殿里传出来的声音过于暧昧，她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决不能拿这话去问他们，便压下好奇，过去挽住凤天东的胳膊道：“你怎么才来，可冻死我了。”凤天东道：“怎么不用紫罡罩呢？”凤天西看了陈南破一眼，说道：“太费神了，还是算了吧。”凤天东用衣袖替她挡住风道：“那快进去吧。”
　　一行人便进屋，关上门，屋子里黑沉沉的，肖溥臣掏出水光棒，折了一节丢在地上，大殿里一下子亮如白昼。
　　“你还随身带这个呢？”凤天西奇道。
　　两个时辰。凤天东走到门边，透过窗户看见矗立在玉爪城中心的时间柱，刚才上来的时候刚到戌时，两个时辰，便要到子时。分明向来风平浪静，能发生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