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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震觉得陆离对待他的态度变了,先前还只是在查案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可现在就算是日常对话他也能感觉到不同,就连一个最简单的称呼,“池震”两个音节被他念多了,都拖出了几种不同的尾音:
干脆利落的“。”,是有正事商量没空打趣,让他赶紧跟车去现场;
犹豫拖拉的“……”,是遇到难题不确定自己想得对不起,想听听他的分析;
无奈延长的“——”,是他说不过他但又有自己的难处,希望他能谅解配合;
铿锵有力的“!”,现在不再是骂他揍他的前奏了,是担心他为他焦急的信号。
而偶尔,非常偶尔的情况下,池震会听到仿佛是“~”一样的一波三折的音调,可当他着意去辨认时,陆离那张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还是那么无波无澜,让他疑心自己听错。
“池震。”陆离往他桌面扔了一份资料,“有个六岁的女孩不见了,跟我走。”
“好咧!”
自从青旅的案件完结,桦城的罪犯好像约好了一起放年假,莫说杀人放火,连打架斗殴都没有,不然池震也不会闲着去归类陆离喊他名字时的语气,这会儿有个幼童走失案,池震便赶紧跟上了,也正好走动走动,免得在桦城的阴雨天气中闷出蘑菇。
可结果那“六岁女孩”却只是失主的爱犬,两人啼笑皆非,只能打道回府。池震一边抱怨一边嚷嚷反正出来了要吃个午饭再回去。
陆离不解,“刑侦局就有饭堂,便宜实惠还有补贴,干嘛费那钱?”
“我带你去吃一样饭堂没有的!”池震献宝似地掏出一张餐馆的名片,“这家店从前是我看的,那里的厨子跟调酒师全是我精心挑选严格考核才上岗的,我保证你一定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排!”
陆离撇着一个“真有这么夸张吗?”的眼神,将信将疑,正要接过名片,却接到了一个自称“王克”的人的电话,那人口气相当嚣张,竟然叫陆离这个刑侦队队长给他搞个假护照,不然就不提供线索给他,本来陆离立场还是比较强硬的,但听到对方说“张成海还有楚刀,难道你不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吗?”,他就忍下来了,答应了他的要求。
“这人谁啊?”池震对当年的案件了解全是从董令其口中听来的,很多信息不全,“他怎么……”
“他叫王克,是当年逃脱了的一个犯人,他很厉害,我们把那烂尾楼重重包围了,他居然都逃出去了。”陆离没把话挑明——没有内应,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你还给他搞护照?赶紧叫伙计去查这个电话的来源啊!”
“查不了,查了董局会比我们先到。”
池震一愣,他看着陆离,陆离眉头紧皱继续开车,似乎没有要跟他解释什么的打算。
陆离那么直白地在他面前表达自己在跟董令其斗,是什么意思?
是他相信他,不怕他跟他告密的意思。
池震有点摸不着头脑,就算陆离知道了自己父亲杀害了他的姐姐,那也应该是对他情感上抱有愧疚,理智上保持警惕才对啊,他就不怕他为了报仇而把他卖给董令其吗?
日常的亲近可以是浮于表面的虚假,就是在墙外生一堆火,烘一烘冷硬的外墙,但那堵真正为了保护自己而筑起的高墙,现在陆离居然也愿意为他打开一道门缝?
这骤然拉近的距离让池震有种晕眩的不适,他干咳两声,不打算说董令其的话题,“你这个正义使者,认识做假证的吗?”
“不认识。”
“那你还答应他?!”
“你肯定认识。”陆离弯了弯嘴角,“2015年六月,华溪纵火案,你坚持你的委托人是清白的,真凶另有其人,但我们搜遍了桦城都没找到你说的那个人,你却知道那人是拿了假护照出境的,还通知了罗城警方,跨境抓捕,让我们桦城刑侦局脸面扫地。你可别告诉我你是靠猜的。”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呢?整天揪着过去不放,难怪你会失眠……”
池震打着哈哈把话题扯开了,便带陆离去了一个老旧的工业大厦,他把叫阿坤的人介绍给了陆离,说他就是他的“技术后援”。
阿坤大白天地在室内也戴着眼镜口罩,生怕别人认出他似的,他话也不多,收了钱便埋头工作,不到二十分钟,一本几可乱真的护照便出来了。
陆离皱着眉头检查上面的水印标签防伪标志等等,“这个真的骗过海关吗?”
“真的在数据库里找的话是肯定骗不过的,但只要骗过那个读码器就行了,桦城海关的读码器基本上都是用二十八位编码……哎,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只是过关,让机器读一下是没问题的,但如果他表现可疑鬼鬼鬼祟,让人拉进房间去,直接在数据库搜的话,那就算他倒霉了。”阿坤耸耸肩,摘下墨镜跟口罩,是个三十出头的瘦削男人,“震哥,听说你当警察了?”
“……放心,你算是我的线人,不会捉你的。”池震知道阿坤顾忌什么,干脆把话说开了,“这位是陆离警官,是刑侦队的队长,他都找你帮忙了,你就不用担心了。”
“嗯,那谢谢你关照生意了。”
阿坤确认了安全,便回头去继续摆弄他那些设备,陆离拿了假护照,一边往回走一边问池震,“他给人做这种灰色生意,很容易惹祸上身的。”
“蛇有蛇路,能混这一行的多少都有些保命的法子,你就不用替他操心了。”池震看看手表,“我还约了人,你自己去烂尾楼吧,万事小心。”
“你不跟我一起去?”陆离惊讶。
“陆队,你要是立案了,我当然供你差遣啊,可这不是你的私人调查嘛,我这种外人就不要掺和了。”池震摇头,“我自己打车就行,你小心点啊。”
“……好。”
陆离听出了池震的故意疏远,也不勉强他,一脚油门踩尽了,车子呼啸离开。
那什么心理原理来说,说的是你追人家人家不理你,你就追得越起劲,等人家回头搭理你了,你反而觉得不稀罕了,等你想追人家的时候,人家反而要逃。
从前都是池震追着他陆离跑,现在可好了,池震反而跑了。
你怎么能跑呢,陆离想,我还欠着你呢,你怎么能跑呢?
池震的确是跑了,他也的确没有约人,但他其实没有刻意疏远的想法,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处理和陆离相处的分寸,他们到底是对头,仇家,搭档,还是朋友,他现在一片混乱,好像什么都有一点,但又什么都算不上。
他决定要从头开始梳理,他的事情陆离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那他也该去弄清楚陆离的事情。
池震来刑侦局几个月就和全局上下打成了一片,他闲聊似地在物证科待了一会,老高便把当年张成海和楚刀在押送犯人路上遭遇不测的事情告诉了他。
“那时候陆离在医院?”池震回忆了一下时间,好像对上了一段记忆碎片。
“嗯,陆离的女儿在幼儿园里摔伤了,听说胳膊都骨折了,陆离马上跑去看她,于是就没赶那趟车。”老高感叹道,“其实那时候谁在车上都会遭殃的,我检查过那车,安全气囊都给撞憋了,可见当时冲力多大,楚刀和张局肯定当场就晕了,根本没有还手的可能……唉……”
池震终于记起来了,那时候他在医院见到陆离在讲电话,很焦急地说女儿不哭不知道是不是撞到脑子了;
可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路一诺身边只有陆离,她的妈妈和继父都没出现;
就算是继父忙于工作不能在上班时间跑到医院来,那全职太太的孩子她妈也不去医院,就说不过去了;
就好像是有人故意把陆离引开,好让张成海去替他似的。
“哎,高科长,张局怎么说也是个局长,陆离没空去,找个警员替他不就行了,怎么还让张局出马了?”
“哦,当时局里在忙另一个大案子,是董局亲自带队的,他抽调了大部分的干探;张局是退休返聘的,其实算是顾问之类的文职,而押送的工作本来也不是什么大工作,于是他就去了。”老高又长嗟短叹了一番,“咦,你怎么忽然问起了这个案子?”
“没什么,就老听你们说张局多厉害,想知道一下他是怎么殉职的,有空我也去凭吊一下。”
“如果张局不厉害,有怎么会被退休返聘呢……”
“池震!”正说话,却见温妙玲冲了过来,“董局下令,杀害张局的通缉犯王克在枫角区烂尾楼出现!全部出动!一见犯人当场击毙!”
“当场击毙?!”
池震心中一凛,陆离还跟他一起,被误伤了可怎么办,而且这种肮脏手段,分明是想杀人灭口,要是王克已经和陆离说了真相,只怕陆离也性命难保!
池震开着自己那台拉风的跑车就飞快往那烂尾楼开,刚到楼下就听到了一声枪响,他心都揪成了一块,正要冲上楼,便看见一脸阴沉的陆离垂着手从楼道里走出来。
“陆离!”池震迎上去,“你没事吧?”
陆离抬了抬眼睛,愤恨和恼怒如同没拧紧的水,涓涓滴滴地从他眼角溢出来,瘆人得很。
池震怔了怔,一瞬间他好像又看见了一年前的陆离,疯狂而绝望的陆离,“他……”
“师哥!”鸡蛋仔在后面跑过来,“我真的是为了救你才开枪……”
陆离没听完鸡蛋仔的话就走开了,池震诧异地问他,“刚刚是你开的枪?”
“对啊,我看见师哥的枪扔到了地上,王克就在他跟前!”鸡蛋仔复述着刚才的情景,仿佛心有余悸,“我再晚一点师哥就被打死了!师哥也是的,董局不是说了见到王克马上击毙吗,怎么还试图跟他讲道理呢……”
“所以你打死了王克?”难怪陆离那么生气了。
“我也是情势所逼啊!”
“你……喂!”池震还想问两句,就看见陆离开着车离开,他跑上去拦住他,扒着车窗问,“鸡蛋仔怎么会在这里?董局又怎么会知道这里?”
“问你啊!”陆离的火气都汇聚成了这三个字,他朝池震吼了一嗓子,便关上了车窗驾车离开,池震追不上,只能干巴巴地看着他离开。
也对,他去烂尾楼见王克的事情只有他知道,陆离不怀疑他怀疑谁呢?
刚刚才向一个人打开了心门,门外却飞来了一支冷箭,又怎么能怪别人赶紧把门关上,锁上沉沉的铁链?
“你们吵架啊?”温妙玲走过来,“听说你们以前还打架?”
“以前都是他打我,我是斯文人。”池震苦笑一下,算了,订了的牛扒不要浪费,“吃牛扒吗,我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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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一路飞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便绕着环城高速一圈一圈地跑,直到油箱告急,才去加油站加油。
这辆车他已经开了很多年了,一开始买它是因为它够大,能够同时坐下妈妈和文萱,还能安装一个稳当的婴儿安全椅;
后来,他喜欢它够安静,隔音好,轮班盯梢时,他能够抓紧时间在里头眯上一两个小时,就算在繁华的市中心埋伏也一样能睡着;
有一次在出任务时出了意外,楚刀劝他换一辆,可他还是选择修而不是换,楚刀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放不开过去的人。
是的,他放不开,所有遗憾他都牢牢记在心里,逐渐塞满了他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牢记过去有什么不好的,起码会记住教训,会记得受伤是痛的,会记得不要犯同样的错。
就不会像今天那样,又一次遭受背叛了。
鸡蛋仔为了救他击毙王克,其实他只是恼火,并没有真的生气,他揪住他责骂,也只是发泄罢了,鸡蛋仔跟了他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个师哥就是发发脾气,过了以后还是处处罩着他的师哥呢?
可他在他的逼问下却说了一句“师哥你打的鱼够多了这条就留给我吧”。
那不像是占点便宜的小讨巧,倒像是压抑已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借口发泄,于是不管不顾地放任它冲口而出。
陆离忽然想,鸡蛋仔是什么时候进的刑侦局?
是他刚刚当上副队长的时候,那就是四年前了,四年来他都还是一个普通的刑警,楚刀死了以后,陆离晋升队长,副队长的位置悬空,可是他却没有让鸡蛋仔坐这个位置的想法。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不需要一个搭档,却没想过鸡蛋仔会是怎么想的。
如果鸡蛋仔真的对他心存怨怼,认为是他压着他不让他出头,那铲除他最快的方法无疑是为董局办事了。
其实,上一次他说着去泰国见网友却又拐到娜帕家去,还带回了重要证据,这事就有点太巧合了,只是他们当时急于查出真相,都没有太在意。
而现在,他又赶在了所有人前头来到烂尾楼,当时他和王克距离那么近,王克也没有任何抗争的动作,他也毫不犹豫地开枪,根本不像是“救他”,不误伤他也算他枪法好了。
陆离苦笑一下,难道他身边就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了吗?
思绪飘得有点远了,待陆离回过神来,他已经开进了一个小区,那是楚刀的旧居,他是作为一个渎职贪污的黑警死去的,他的父母被多番盘问,早就不堪其扰搬家了,但陆离还是没忍住来到这里,就像他从前有什么烦恼,也会来找楚刀倾诉。
可无论是讨女孩欢心的招数,还是盘问犯人的技巧,陆离都无法再从楚刀哪里学到什么了。他就像游戏里的NPC,给他提供了足够的装备和技能后,就那么定格在存档里,不管他怎么按enter,他都不会再说出别的话了。
陆离在楚刀的墓前待了很久。
他在想,如果楚刀还在的话,他会怎么认为池震。
他一定还是觉得池震是一个收钱办事毫无原则,尤其擅长激怒陆离,让他在暴揍他的时候走漏一句半句关键,揪着这些漏洞去打官司的无良律师吧?
楚刀不相信那份检举拉迪的材料是池震送来的,他也没见过他为了委托人沉默难过,他也不知道他从小就被母亲冷暴力,他更不知道他的姐姐是他的父亲杀死的;
楚刀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陆离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不信我这一生所遇都是所托非人,我不信我但凡真心以待都会换来悲剧收场;我不信我每次伸出双手都只会被刺出满手鲜血,我更不信我倾出生命的赎罪只换来背叛和出卖!
陆离猛地站直了身体,用力地向楚刀敬了个礼。
他想他以后可能不会经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