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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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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天亮的时候陆离就后悔了,看着那一堆已经超过了撤回时限的微信,心想自己绝对是被这桩案子给闹得智商断线,才会对池震说那些话。
还有一个小时,这些嫌疑犯便会离开青旅,尽管搜证调查不会停止,可一旦过去了黄金搜查48小时,要找到什么关键线索就更难了,何况这些人还都是来旅行的,到时散入人海,四方八面,就连把他们寻回来都不是那么容易。
陆离想起那个浑身发硬发青的娜帕,想起自己曾经在脑海里代入她去感受案发时的痛苦,心中愈加难受。
他看着那些人提着行李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脸色阴沉。
“咦?震哥?”
在这一片让人心情灰霾的景象里,池震的身影像一抹劈开浓黑的光,陆离晃神了一下,他紧紧地盯着他,看着他从远而近地走过来,走到他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翻着打印出来的案件资料嬉皮笑脸地甩着车钥匙玩。
陆离鼓了一口气,正想问他滚哪里去了,池震便皱着眉头先开口了:“这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
陆离箭一般飞快奔上了楼,他步履迅快,意志坚定,他觉得一定可以把真相查出来的。
因为池震来了。
陆离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认可这样的逻辑关系。
哦,对了,肯定是因为看着文件资料揪出漏子这种活儿还是律师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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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震觉得今天陆离有点可怕。
虽然他一直都挺可怕的,但是今天的可怕跟往常的不一样。
“是你把衣服挂在浴室外误导凶手的!那人是冲你来的!你撒谎!”
“他都那么想自杀了你还跟他说考虑考虑,他要是一时冲动杀了人你负责啊?!”
“我问你个问题,纯粹是个人好奇,你一个农民工,住到青年旅社来干什么?”
“你男朋友?等你?等你杀完人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东西没问题,但你的人有问题。那个UCLA教授的死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问题是盘问的常规问题,可是陆离的神态却让池震觉得甚为可怕——他居然觉出了一点儿看电视剧时那些刑警搭档之间的默契,比如陆离问话前会先瞄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却知道该凶了还是该吓了,比如他问完话以后还会再看他一眼,仿佛是要等他确认是否放人,那明晃晃的目光让嫌疑人都诧异,他不得不把资料竖起来挡在面前,在纸张后向陆大队长示意扣下还是放走。
他居然觉得了陆离有一点依赖他了。
哎呀妈呀,好可怕,会依赖他的陆离那可比会揍他的陆离可怕多了……
不过可怕之余,“池震池震”地一天喊他八百回的陆离,也有点可爱。
可惜这份微妙的萌感并没有维持多久,晚上,为了防止再有人出事,他们四个警察跟嫌疑人们混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务求让所有人都保持在监视之下,绝不落单。
酒杯传到了陆离手中,他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池震,他眼睛很亮,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好像想要试探些什么,他声音洪亮,情绪高昂,说出了自己的父亲是个杀人犯的事情。
池震一瞬便明白了陆离的电话,眼神,还有态度,那是落水的人想要抱住一根浮木的迫切渴求。
救救我。他以沉默呐喊,捉住他一同沉入漩涡。
池震接着喝酒的姿势捂着嘴,他的手指扣在下巴上,其实已经用力得要把自己压出指印了。
而陆离还是那样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像盈满了水,他把酒杯推到了池震面前,“到你了。”
到我,到我干什么?到我坦白自己的伤痕,向你祈求同病相怜,换一个老套的冰释前嫌或是刀兵相向吗?
38
陆离喝了一口啤酒,慷慨发言后他才开始颤抖,他拼命压住了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尽数说出来的欲望,邀请池震来做下一个发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说起了父亲,从他被逮捕那天起,任何人在他面前提一个字他都会发飙,可是今天,他居然想要说出来。
他想说给池震听,但是突兀地拉着他说“我想跟你分享一个秘密”未免
池震笑了,以他惯常的演讲似的语调侃侃而谈,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扯淡。
他说他的姐姐被杀死了,是他害死的;
他说母亲要不是还得抚养未成年的他,早就和他断绝关系了;
他说他赚钱了,想把妈妈接过来住好一点,但是他妈妈却决绝了;
他说他每次看着母亲眼睛,都能从中看到恐惧,哀伤和憎恶,仿佛看着他就能看见姐姐是怎么被坏人杀害的;
然后他又说,可是他没有选择,她是他的母亲,他还能怎么样呢?
他说,人生最可悲的就是没有选择。
“我永远不会让自己落尽没有选择的地步。”
全部人都沉默了,陆离看着他喝了一口啤酒,啤酒花在他嘴角挂了一块白色的泡沫,他抽了一把纸巾塞到他手里。
池震还以为他是让他擦眼泪的,陆离点了点自己的嘴角,他才赶紧擦了擦嘴,又顺便擦了擦脸,顺带按了按溢出了一点儿水分的眼角。
“你……”
“我知道你们之间有人要杀死我!可是我真的没有拿一分钱,我真的……”
“啊!!!”
那个借着浴室衬衫误导凶手杀错人的嫌疑人终于没有逃过死神的镰刀,一口带毒的啤酒送了他的命,也把陆离那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截断了。
他想问池震,你是有什么要选择呢?
是要选一个立场吗?
那你选我,还是董局?
可他又觉得不像,池震看着混不吝,但他是从小这么一个人咬着牙撑过来的,他可以在被剥夺律师资格后迅速找到另一个方法去发挥他的才学,无论他选择站在哪边,他都会在那里扎根成长,成为一棵顶梁巨木。他不是一个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人。
陆离认为他是一个只要认定了想要某件事,就必须把心一横就是撞了南墙心也不死地追求的人,所谓的选择里,根本只是通往目的地的ABC方法,而从来都没有“不去”或者“改道”这样的选择。
“池震,你是个自欺欺人的人。”很久以后,陆离看着池震的墓碑,终于为他下了一个确切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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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接连死了三个人,但是连环杀手案陆离也办过不少,这三宗案子都发生在一个密闭空间,没有引起公众恐慌,也没有招惹到达官贵人,却让皇家警署的人盯上了,这情况很不寻常。
池震也是一样的不解,他接的官司从来没有跟皇家警署打交道的——那是本国政府的直隶暴力机关,招惹他们的基本死定了,不可能打赢的。
但这不是池震讨厌那个李自力署长的原因,他讨厌他,是因为从他眼中看到让他感到恐惧的执着。
并不是和他大相庭径南辕北辙的理念,而是正正符合他的善恶观,他也在心中暗暗支持,却一直以理性说服自己,这是不对的,不可以这样做的,某种心知肚明而不可言说的正义。
李自力把桦城刑侦局上下,从董令其这位副局长到鸡蛋仔这样的小虾皮都嘲讽了一遍,便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你们暂时放假,我到隆城去走一趟,给你们擦屁股。”
陆离想起自己那个在皇家警署信息组工作的旧同学——每次涉及皇家警署,董令其都很是紧张,这次他连池震都没顾上就径直离开了,难道在皇家警署里可以查到他的什么把柄吗?
陆离有点儿后悔当初和警校的同学闹那么僵了,要不他能动用到的人脉就不会只剩下两三个特别熟悉的旧同学,现在也不至于那么被动,不能展开更多的调查。
他现在可算理解了“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了,原来那事不管是好是坏,都得依赖人脉。
刑侦局众人被董局训了一通,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鸡蛋仔嚷嚷着要去泰国找网络情缘安慰身心,老高老石难得有机会放假陪家人,温妙玲看着陆离,问他打算干什么。
“池震呢?”陆离却是没头没尾问道。
“哦,震哥被那个嚣张的李自力气到了,说先回去了。”鸡蛋仔八卦道,“哎,师哥,你该不会想跟震哥私下调查吧?这么酷的事情,算我一份啊!”
“我们是纪律部队,怎么可以违背命令?”
陆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挥挥手让众人各回各家,便开着车往女儿的幼儿园去了。
每次陆离快被负面情绪淹没时,他都得去见见女儿,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那些快要把他吞噬的黑暗也会被照亮一点,她就是他的小太阳,能为他的全世界带来最温暖的光明。
刚刚走到班级门口,却发现文萱也在。今天是幼儿园的烘焙日,每个小朋友都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一起烤曲奇饼。
尽管文萱的现任丈夫胡先生不在,但陆离也有些尴尬了,虽然文萱一直不介意什么探访日不探访日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他去看望女儿,可这样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来还是让他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好像那些离婚了还想把女儿抢走的坏丈夫。
陆离在玻璃窗外犹豫了一会,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医生“Daddy!”给绊住了脚,一诺跑了过来,推开门就抱住了他的腿,“I miss you so much!”
陆离蹲下来,一把抱住了她,鼻头发酸,“I miss you too...”
“陆离?”文萱走出来,看见陆离有些意外,“你怎么?”
“……嗯,我顺路经过,看看……”陆离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非常不高明,可是他怎么能告诉她,他现在非常沮丧难过,所以需要女儿为他驱散阴霾?
“今天他们烘焙课,你要不要一起?”文萱很体贴,没有追问,反而引导他道,“今天老胡要开会,他不会来的。”
“……没事,你们玩吧,我还有工作。”陆离深呼吸一口气,放开了一诺,“我走了。”
文萱担心道,“你真的没事?”
“没事,你们进去吧,大家都等你们。”陆离笑笑,转身就走了。
“陆离!”文萱叫住他,“你明天有空吗?”
“嗯?”陆离诧异地转过头去。
“明天我要陪老胡去一个商业宴会,你能帮我带一下一诺吗?”文萱道,“她很想去那个新开的动漫游乐场,我们都没空带她去。”
“我……”
“Daddy,please~~”一诺拽着陆离的裤腿,可怜兮兮地扁着嘴。
陆离一把抱起一诺转了个圈,“Ok!Let’s go!”
“索菲,这汽水没味道啊!你们是不是偷工减料啊?”
星期天的动漫游乐场,满满都是欢声笑语,挽手搭肩的情侣,和乐融融的一家几口,三五成群的知己好友,显得一个人戴着墨镜咬着吸管的池震大老爷儿们特别刺眼。
“这是苏打水,不含糖分的,你再喝汽水,这肚子就成五花肉了!”索菲今天替一个好姐妹顶班,正穿着七彩缤纷的赛车女郎服装卖汽水零食,她身材姣好,红色短皮裤勾勒出两条长腿,让池震一来到就吹了声口哨。
“唉,你会不会说话,能吃是福,我这浑身上下都是福气!你要不要沾点儿~~”池震说着就往索菲跟前扭了两下腰,逗得她笑出两颗可爱的兔子牙了,“我可是纵横酒吧街最帅的舞王~~”
“得了得了,你这老年迪斯科,就不要在大白天蹦跶,吓到小朋友了!”
索菲推开池震,就转过去跟来买东西的客人说话,天气炎热,又是周末,顾客很多,待索菲接待完一波客人,回头一看,池震已经不知所踪了。
索菲脸上的笑容沉淀了下去,她知道池震有心事,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瞎扯。
池震这人,看似八面玲珑,喝两杯酒就能跟你结拜,实则心思深沉,不会轻易流露真正的情绪,也不愿意与人深交,要不是自己真的又纯又蠢,他才不会花时间照顾她;她努力地让自己成长,拼命读书,陪他去查案,配合他演各种奇怪的戏份去套嫌疑人的话,也是想要接近他一点,好让他不要那么孤独。
但一个人已经孤独了三十年了,要让他打开心扉,又谈何容易呢?
索菲把那个空了的苏打水瓶收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池震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牙签在游乐场里闲逛,每个人脸上都是笑意洋溢,让他像个异类,他也想挤出一点宽容来,就算不笑,起码不要像别人欠了他三百万那样——可是他要怎么样才能开心起来呢?
那天陆离说的话,明明是说给他听的,他应该知道了他姐姐的案件,就算不知道,也隐约猜到了联系。
那他这样说是为什么,想要他原谅他吗,想要他说他已经看开了吗?
不,他没看开,就算陆子鸣已经被逮捕了,他心中的恨意从未停息,他不能忘记姐姐死去时的惨况,更不能忘记他因此而承受的这么多年的折磨。
他想起第一次真正和陆离在法庭上交锋时的情况,这个曾经打了他一拳的小伙子正儿八经地成了刑警,而他也成了真正的大律师,而这次他们是为一宗杀人案,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最终那个杀害了三个人的罪犯,被池震以“精神状态异常”打成了两年监禁加强制治疗。
毕竟是在法庭里,陆离没有像上次那样冲上来就给他一拳,但他也一样毫不客气地表达着他的不屑,他轻蔑地把他礼貌递上的名片扔掉,抛下一句“我记住你了”就想走。
“陆警官,如果你觉得那人真的罪无可赦,为什么你要把他捉到法庭来,你该找个理由把他击毙了,这样的机会很多吧?上了法庭,那就是我的事!”
池震也很惊讶自己当时说的话,那么多年来,他以无比的理智和无数的法律学习来压抑的仇恨,掩藏在内心只想血债血偿的暴戾,就这样轻易被陆离一个眼神一句话给挑开了,他好像一只被囚禁多年的豹子,一直都在吃死肉,却猛然闻到了受伤猎物的伤口血腥,原始欲望被一瞬挑衅,便冲破饿了所有的牢笼,直奔向最渴望的鲜血。
陆离就是那只自己也受伤了的山猫,他也浑身伤痕,却想要得到豹子的原谅。
神经病,他是圣母病还是圣父病,原谅杀害了自己姐姐的凶手,还要体谅他家人的心情?那谁来体谅我们这些受害者的心情?
池震走累了,他在一个喷水池边坐下,把脸埋进掌心里。
有人戳他,还戳的他腰间的痒痒肉,他一下闪开,差点扭到腰。
却是个眨着羊角辫的可爱小女孩,她把手里的一块巧克力递给他,“It’s for you.”
桦城是个多民族移民国家,很多外籍华裔,池震对小女孩会说一口流利英语不感到吃惊,他蹲下来,和她视线持平,“Thank you... but why You don’t like chocolate”
“I like chocolate! But, but you look sad... Daddy was sad sometimes...but when I gave her chocolate, he was happy again!” 小女孩说着父亲的时候,眼睛里闪闪发亮,池震想她真幸运。
“一诺!”
池震正打算接过巧克力顺便摸摸小女孩的头,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上,那人凶神恶煞地朝他吼,“你想对我女儿干什……池震?!”
“靠……陆离?!”被人踹了个滚地冬瓜的池震眼睛瞪得铜铃大。
得,他要收回这小女孩有这样的爹很幸运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