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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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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震离开刑侦局时时间尚早,他特意买了母亲李慧娟最喜欢吃的早餐到养老院探望她,却不想一见门就看见驻院医生和几个看护合力把李慧娟搬上担架,戴上氧气罩就往大医院送。
池震整个人都愣住了,捉住了他特意从自己小学挖角过来的阿姨一顿发问,才知道母亲一直心脏都不好,但是为了不让池震烦恼钱的问题强忍熬着,现在终于撑不住了,必须要到医院去做手术。
池震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待母亲从急救室出来时,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
原来别人说害怕到极点时脑子会变得一片空白是真的,他只能呆呆地盯着那盏红色的手术灯,他觉得自己现在不是三十二岁,而是当年那个看着姐姐冰冷的尸体被收敛进裹尸袋里的五岁小孩,面对厄运,他依旧束手无策。
池震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他一直都认为父母偏心姐姐,哪怕姐姐不在了,他们心里念着的也只有她,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劣质替代品,父母从来不曾给他和姐姐一样多的掌声和拥抱;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应该要求心上被砍过一刀的父母用完整无缺的心对待他,他们不是不想,而是真的不能,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对他好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为他带来更多的庇护了,于是便努力不让自己成为他的负累,哪怕熬到自己油尽灯枯,也不希望他担心他们的离去。
池震想起了直到病危才见了他最后一面的父亲,那时候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了,等池震终于见到他以后,没过几天就离开了,他连儿子侍奉病榻的机会都不给他,只留下一笔足够他熬到大二的生活费。
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现在妈妈也一样,想要把他为她担惊受怕的机会都剥夺掉,干干脆脆地离开,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宁可他伤心难受,也不让他惊惶忧虑。
池震的泪决堤般涌出,他两手捂着脸,狠狠地甩了自己几个耳光。
他居然这么自私,他居然想着就这样算了,他居然贪恋那一点虚假的安好平静,他居然想要忘却锥心刻骨地折磨母亲的痛苦经历,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和陆离成为好朋友,仿佛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杀害姐姐的凶手。
是老天在惩罚他,一定是老天在惩罚他这个自私自利的人。
可是老天爷,你要惩罚就冲我来,放过我妈妈可以吗?
池震两只袖子的袖口哭湿了,手术灯终于熄灭,戴着氧气面罩,身上连通各种管子的母亲被推进了重症看护室,医生为难地说要做心脏搭桥手术的话,需要交三十万的手术费。
池震当即擦干了眼泪,挨个儿打了手机通讯录的达官贵人的号码——他不怕丢脸不怕取笑,只能能换他妈妈的命,他什么都愿意做。
但池震已经不是律师而是警察了,他不再是那些人的朋友而是他们的敌人,没有一个人听他的电话超过三十秒,唯一一个心肠软的,也只是跟他说可以帮他联系财务公司。
但是人家那财务公司啊,都是一千万起的借贷,池震就算把警察证件和配枪押了,都不够资格申请。
池震跑回了当初他看场子的那些地方,索菲听到了同事传来的风声,赶过来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却只看见了阿亮把摁了电话号码的手机递给池震,“震哥,你打给电话给同哥,三十万的支票我马上签给你。”
索菲以为问题这就解决了,但是池震凝着眉眼迟疑了一会,却是拒绝了,“好,我去想其他办法。”
“诶?有话好好说嘛……”索菲拦住池震,“同哥不是挺欣赏你的吗?你跟他好好说一下啊……”
“震哥,你真的是铁了心要当警察啊?”阿亮的语气也是惊讶的,“你可别忘了你的车你的房子,都是陈先生的关系弄下来的,你就算敢卖,一样没人敢买。”
“是吗,那我倒是想试试看呢。”池震也就嘴硬这么一会,他头也不会地走出夜店,走到阳光普照的街道上便用力踢了一脚路边的花坛发闷气了,“靠!从前我关照他的时候,一个月零花钱都不止三十万,现在给我摆谱?!”
“你别焦急,阿亮不肯,我们还可以去宋姐那里!”
“你还没听出来吗,那是同哥的意思,不是阿亮。”池震叹口气,敲了敲索菲那天真可爱的小脑门,“他的意思就是,我完全听他的,就成为他在警局里的傀儡,那么就可以给我三十万。”
“……所以他是想让你当黑警?!”索菲也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比混□□还危险!无间道里刘德华多惨啊!你千万不要这样做!”
池震好气又好笑,“别瞎想了,我去找中介,先把那车放了,我就不信了还会有便宜跑车没人买这种事情。”
“嗯,那我去财务公司!”
“你去财务公司干什么,你那点儿工资人家借你几千块也是羞辱你!”池震拉住她,“就我以前那嚣张模样,他们还不知道会怎么臊你呢!”
“你怕丢脸,我不怕啊!”索菲笑嘻嘻地拍拍池震的肩膀,“放心,就算一家只给我借一万,我跑三四家就好了嘛!等我!”
“索菲!”
索菲跟一只看见花丛的小蜜蜂似的呼地就跑了,池震喊都喊不住,看着她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池震打心底里泛起了心酸的感激,她对他多好啊,为什么他不能对她好一点呢?
要是他把对陆离的那种心意放在索菲身上,刚刚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同哥了吧?
等等,我对陆离有什么心意?
池震差点咬到自己舌头,糟了,他是不是跟陆离混太多了,臆想症也会传染?
池震甩甩脑袋,把那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子去,也去为凑钱奔波了。
陆离是在陪赵春玲和她儿子去做DNA鉴定时看见池震的。他远远地看见他在缴费柜台和负责收钱的护士争执了几句,又火急火燎地离开,他有公务在身不便追上,只好记在心上,打算案子完结了再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何况赵春玲现在的情绪好像比池震更加糟糕:一个被人存心积累地欺骗了感情和钱财,甚至连儿子给他生了的男人,失踪了好几年以后忽然又一次出现,却成了警察口中身份不明的死者,任何一个女人都要花好大的意志力去维持情绪稳定吧?
“你不用太担心,他所做的事情,不会对你现在的生活产生影响的。”陆离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们会向你的儿子保密……”
“陆警官,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包住火的纸,从我答应让你们检验开始,我就预料到会有什么结果了。”赵春玲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却还是透着一个母亲的刚强,“但是我一定要给我儿子一个交代。他以后问起,我的爸爸到底是个什么人,我可以跟他说实话,我可以很有底气地教导他不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人,而不是跟他说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实的骗子,让他无从知晓自己从哪里来。没有人能够放下自己亲生父母到底是谁的执念的。”
陆离忽然有点戚戚然,但他说不上来那种感同身受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捉到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医生就走过来,交给他一份DNA对比结果了。
“对比证实他们的确是父子,”医生道,“就算没有尸体,也可以确定这死掉的人就是吴振义了。”
“……父子之间的DNA对比会出现错误的情况吗?”陆离忽然问道,“几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
“医学上是没有绝对的,要是碰巧那是一个奇美拉,那就算是亲生父子之间,DNA也可能会出现不匹配的情况,但是,反过来说,如果父子的DNA是匹配的,那他们之间不是亲生父子的概率趋向于无穷小,我们可以视作没有这个可能。”
“那有没有可能出现,明明孩子不是这个人的孩子,但是DNA却能匹配上亲子关系?”陆离说着,向赵春玲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排除干扰。”
赵春玲觉得陆离有点奇怪,但也没有生气,她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介意。
医生显然也是同感,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回答道,“理论上是有可能的,比如同卵双胞胎之间的DNA相同程度高达99%,那么其中一个人的孩子也能和另一个人匹配上。这时候我们就不能用平常验证细胞核DNA的做法了,因为核细胞的DNA是均等分裂的,我们得检验随即分配的线粒体的质基因,才能确定。”
医生的用语很是严谨,但陆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不能提出吴振义有一个同卵双胞胎的情况下,没有必要做更加复杂的验证,基本上没有错的机会。
但他看着那份亲子鉴定报告,眉心依旧纠结。
他这个问题不是为吴振义问的,而是为他自己问的,要是这个检测技术有出错的可能,那他的DNA和凶案现场的DNA吻合只是一个错误,那么就能解释为什么有人会抽掉了老高送检的陆子鸣的血液样本——老高说他该做的都做了,那只能是有人故意把这份检材抽起——只有这样,才能让陆离这个间接证明生效,就像他现在用吴振义的儿子去确定死者是吴振义一样。
除非陆子鸣有一个同卵双胞胎,不然陆离的DNA和凶手的DNA吻合,就等于陆子鸣是凶手。
这明明是法庭审核过了的案件,陆子鸣也认罪了,但陆离依旧心存希冀。
也许就跟赵春玲说的一样,每个孩子都无法摆脱对于亲生父母的天然执念。
回到刑侦局里,陆离看着那份报告深思熟虑了好一会,终于走到了董令其的办公室外,敲响了他的门。
梨花苑只是个平民屋苑,而且连尸体都没找到,董令其自然不想立案,平白增加辖区的犯罪率,但陆离硬是拽住他,把吴振义的亲自报告塞到他手里,“可是我们已经通过亲子鉴定确定了那滩血液的确是属于这个男人的,那么现在这个男人可能是被人移尸到了其他地方,说不定已经开始了销毁,我们不快点立案,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你连尸体都没有,就凭一个亲子鉴定,证据太不足够了……”
“是吗,可是当初你不也是只匹配了我的DNA就捉了我父亲吗?”陆离猛地伸手,挡住董令其要关门的动作,他撑着门板,逼视他的目光炯炯若火,“你捉了他以后,有再做他跟凶案现场DNA的对比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是标准程序,当然要做!”董令其斥责道,“你要是怀疑老高没按流程走,你可以检举他,但是你要提交证据,可不能空口说白话!”
陆离不说话,但他也没有被董令其的话吓退,他的眼睛盯着他一刻不放,撑着门板的手也下了十足的力气,大有不给他一个允许他就要把那门拍到他脸上冲进去揍他的气势,董令其见拗不过他,只能退了一步,“只要你找到尸体,我就给立案,到时候不管你要抽多少警力去办我都批准,这可以了吧?”
陆离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他松开手,后退一步,敷衍地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他已经知道那个抽掉送检样本的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