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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糖醋里脊,油焖大虾,西蓝花炒鲜鱿,再炖上一锅响螺片玉竹淮山汤,陆银芯很久没有做过那么多菜了,她从中午开始乐呵呵地忙乎到傍晚,终于等到了儿子下班回来吃饭——最重要的是,陆离还带了朋友回来吃饭。
陆银芯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但不代表她对陆离的工作环境一无所知:父亲是个连环杀手,搭档是个受贿黑警,妻子离异,连把他当作子侄关爱的张局长也不在了,她就是从儿子一天天不能合眼安眠的漫漫长夜里都能猜到他到底有多难受。
现在他能交上朋友了,起码说明他能够有人分担,当他不能向母亲示弱的时候,有人能够陪他喝酒说话,也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强。
更何况池震那么讨人欢喜。他说的话好像都是废话,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但就是让人舒心开朗,她这么一个和他毫无交集的陌生老妇人,他也能陪着她聊了一个多小时的闲话,不会冷场不会尴尬,她想哪怕陆离不说话,他也能自己一直说下去。
可是今天,她却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苦难气息,不说陆离,就连池震,尽管还是在逗她开心和她说话,但言语间总有一种强打精神的勉强。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要是他们烦恼的是案件,那涉及案情机密是不能透露的;要是他们烦恼的是人事关系,那孩子肯定是不希望父母为此担心的,她还不如装不知道,让孩子少一点内疚。
她能做的也就是反反复复地劝池震多来,常来,希望这个清冷的家里能多一分人气,少一分寂寞。
“阿姨,不用了,真的不用,我吃不完的!”吃饱喝足以后陆银芯还打包了一大盒菜让池震拿回去,池震多番推辞不掉,只好收下了,“多不好意思啊,又吃又拿的……阿姨下次我请你喝茶,丰源轩最高级的茶王厅,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走吧,别打扰我妈休息了。”
陆离第一次抬头看钟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吃喝说笑间一顿饭居然从七点钟吃到了九点钟,他催促池震离开,池震想陆银芯再三道谢以后,才跟着陆离往停车场走。
“我真不理解你怎么这么瘦,阿姨做饭那么好吃,要是我是她儿子,我一定会吃成一个大胖子!”池震吧唧着嘴巴回味那顿油焖大虾,果然两百块一斤的虾就是特别好吃。
“我挑食。”陆离却毫不忌讳,“而且我从小就是爱运动,一天能蹦哒十八个小时,消耗大。”
“难怪人家说三岁定八十,你看现在,我是天才动嘴,你是笨人动腿……我去!”池震闪身躲过陆离横踢过来的一脚,做个“屈服于恶势力”的赔罪嘴脸,“我可是遵守了你的家规的,怎么还踢我?”
陆离莫名其妙,“我什么家规?”
“你说不要在你家说案子,我做到了啊。”池震道,“从一进你们小区我就没提起过烂尾楼了,连阿姨问工作情况我也没说。”
“……”
说到烂尾楼,陆离沉默了——刚刚他们在烂尾楼附近潜伏,想看看谁会去翻找证物,却不想整个刑侦队的人都来了,他们见了陆离和池震还感觉很诧异:他们刚刚收到匿名线报这里发生了杀人案所以赶来了,正想通知陆离,没想到他们已经先到了。
对啊,他们要面对的人是董令其,是桦城刑侦局的副局长,他要使唤人做事,多的是人争先抢后地为他卖命——然而想立功想升职,并不代表那就会是黑警。
他又再次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很难不为此而挫败。
“我有一个提议,”池震见陆离沉默了,便继续说道,“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不能在局里说董局的事情,而你也不愿意在你家说案子,那我们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吧,不能随便找个茶餐厅就讨论桦城刑侦局局长贪污舞弊这样的大事吧?”
陆离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家不行,那就我家呗,”池震脸上嬉皮笑脸,但心里已经打起了乱鼓,他怕陆离拒绝,但也同样不知道如果陆离答应了他该怎么回应——可他就是想向他发起这个邀约,当他看见他那样垂下眼睛盯着虚空的地面,好像全世界的人被背向了他似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捉住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大声地向他喊“还有我在!”“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不用担心泄密什么。”
“……你确定你家干净吗,不会被装上窃听器吧?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得先排查一遍,我们安排安全屋的时候不止要排查屋里,连上下左右的邻里都要照顾到,曾经有一次,我们的安全屋被举报了,就因为楼上住的老太感觉楼下太神秘觉得是传销组织……”
“废话那么多!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
在这唠唠叨叨的过程中,陆离表现得非常平静,只有左手的尾指跳动了一下。
60
桦城刑侦局的同事们感觉陆离队长变了。
倒不是说他变回了从前那样温良谦恭逢人就敬礼的小绵羊模样,一张脸也还是淡然冷漠的时间居多,使唤人干活也还是一句起三句止的斩钉截铁,毫不委婉;
可是他就是变了,走廊上碰见人时会微微地点点头,偶尔还会扯扯嘴角当微笑打招呼,没有什么特别表情的脸容是舒坦放松的,那三句吩咐人的话语虽然紧急,但都是句号,不是烦躁焦虑的感叹号。
这是同事们看得见的变化,而他们看不见的变化,都悄悄地发生在池震那个自称没有人知道的小公寓里。
他们依旧勤勤恳恳地工作,但当他们和其他部门的同事交流时,总会旁敲侧击地探问过去的案情,从非常敏感的楚刀的案件,到好像毫无瓜葛的董局当年做卧底时有什么功绩,他们仿佛只是在为紧凑的案件找个舒压的聊天理由,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连董令其也奇怪陆离最近为何如此消停。
然后隔三差五,陆离就会到池震的家里去,带上搜集到的情报和两打啤酒,窝在沙发上看池震在一整面电视墙改装成的黑板上写画出各种可能的推理;又或者就某个可能性争论不休,打赌各自找证据去证明自己的观点,三天后再辩论,输了的人要煮宵夜。
陆离以前没发现池震有强迫症,直到他发现他家的冰箱里连鸡蛋都编好了号码,每天数着数来吃,简直变态。
池震抗议,一个人要是没有一点儿追求,跟咸鱼有什么分别!我的人生够混乱的了,那起码我的冰箱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
陆离说了声哦,随手拿了一罐可乐,并不顾他嚷嚷“这不是最接近过期日期的那罐!”啪叽一下打开了盖子。
也有时候,他们都没什么发现,只是默默地看着那整面墙的线索情报,各自陷入自己的回忆沼泽,一次次回顾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经历,试图从中找到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虽然往往这种无声的沉默都会以两人心照不宣的叹息结束,但谁也没有为再一次的徒劳无功而恼怒,他们会打一盘游戏,输的人去煮宵夜。
他们也继续了那场在青年旅社里被意外死亡的何心雨打断的真心话。
陆离说,我父亲是个杀人犯,而讽刺的是,他已经逃离法网那么多年了,却因为我一次见义勇为而落网。
池震不解,陆离接着解释,我受了伤昏迷了,身上钱包也被偷了,送到医院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于是警察采集了我的DNA,放进已经采样过的DNA数据库里比对。他们大概以为我是那些有过打架闹事之类案底的小混混吧。结果却发现我的DNA和当年那杀人案中遗留的DNA有关联,我是那个凶手的儿子……他教了我一辈子要当个好警察,要惩戒犯人,结果我捉住的第一个犯人就是他。
池震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罐打开的啤酒递给他,但是,当陆离半开玩笑地试探他,说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就不能再说说你家的情况吗,他还是以那层看似透薄实则坚厚的伪装包裹起自己,仿佛无所谓地摇头,我不是说过了吗,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能说的,就还是不能说。
陆离缓慢地眨眼,他在思考池震的反问“那你呢,你能说的你都说了吗?”
他知道他在等他说什么,但是他现在还是说不出那一句“对不起”。
有时候两人都喝多了不能开车,陆离便会抱一床被子睡在沙发上。当夜色深沉得如同墨汁时,池震会偷偷打亮台灯,看一眼他是不是真的失眠——但每一次他都只看见了陆离沉沉睡着的模样,完全不是陆银芯担心着要他每天吃安眠药的模样。
怎么了,我这里这么无聊吗,睡得那么死?
但除了这一点小小的不满,池震对现状非常满意,他甚至不那么在乎到底陆子鸣有没有认罪伏法了——他是他和陆离之间唯一的联系,假如他的案子真的了结了,也许陆离就不会那么在意他了。
他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都觉得非常对不起惨死的姐姐,还有仍在等待陆子鸣认罪的母亲。他非常内疚,内疚得他赶紧关上灯,钻回被窝里,一眼都不再看陆离。
61
池震在刑侦局里的称谓从“池震”变成了“震哥”——起初只是鸡蛋仔感谢他总是教导他一些办案的小技巧,然后老高老石调侃他的时候也会戏谑地叫他一声“震哥”,再后来不明真相的其他同事以为这是一个亲切的称呼于是也跟着喊“震哥”,直到温妙玲也眨巴着大眼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他“震哥”时,池震就知道他已经无力回天,只能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尊崇。
“震哥你最近很红啊,”有时候就连陆离都会跟大家一起打趣他,“再过几个月大家就该叫你池总了。”
“哥前哥后三分险,我才不要当哥呢!”池震说着,把手机递给陆离,是一个订购生日蛋糕的页面,“你选一个。”
“干嘛,你生日?”
“啧,要是我生日就叫你选跑车了,还蛋糕呢!”池震偷偷指了指信息技术科的方向,“过两天温妙玲生日,虽然人家天天扎在一堆糙汉子里,可还是个女孩子啊,给人家庆祝一下生日也不过分吧?”
陆离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没多想,就点了个安全的水果蛋糕,他当时以为这是池震的主意,然后让他这个队长牵头,号召全部人参加,可他没想到当天一下班池震就不见了踪影,茶水间里藏着蛋糕蜡烛刀叉气球,而其他同事也全部知情,还得他重新解释吩咐,众人听了,都称赞陆离细心体贴,懂得善待下属了。
陆离莫名其妙地成了主办人,只能让大家先去布置,他打了个电话给池震问责,却只得到对方神秘兮兮又贱里嗖嗖的回答:
“你就说这是你的主意啊!难得人家对你有点意思,你也该意思意思!”
陆离无名火起,“你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啊!”池震嘻嘻笑,“都这么晚了不会有案子的了,你们好好联系感情哈~~ Enjoy~~”
陆离差点把手机摔了,但现在已经吩咐下去了,总不能气冲冲地离开,他只能咽了这份不够意思的好意,跟着步骤进行,在一片乌灯黑火里给温妙玲生日的惊喜。
陆离躲在大伙儿身后给温妙玲唱生日歌,他看见她抬头环视了一下大家,目光显然落在了他脸上,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点头拍掌。
对,陆离知道温妙玲对他有好感,从她调进刑侦局那天他就知道了,但那时候他还是个有妇之夫,她对他的态度更多的是尊敬和仰望,但后来他离婚了,再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陆离遭受的一系列打击使他意志消沉,但却激发了她身为女性的怜悯爱惜。她开始亲近他,明明是技术组的却也经常跟着出现场,陆离不眠不休地查案,她就陪着他在夜幕中穿梭街头,寻找线索,就算是摆满了垃圾桶和泔水桶的横街冷巷,她也跟着他去重组现场,毫无怨言。
可是他只把她当作一个值得栽培的后辈,才会完全没有区别对待地带着她穿街过巷,追疑犯,翻垃圾。他乐意她带着一点儿希冀去奋发上进,反正他会把握分寸,绝对不会给她多余的希望。
可是这混账池震,一下就把他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陆离还在烦恼要是大家吃蛋糕时闲聊起这是谁的主意他该怎么说明,还好一通出警电话救了他,众人连蜡烛都来不及吹灭,便迅速赶往案发现场。
然而当他们赶到现场——一个叫梨花苑的以平价出租屋为主的居民小区——却只发现了一滩血迹,没有尸体。
“不是说死人了吗,尸体呢?”陆离揪住负责核对警情的鸡蛋仔问。
“的确是有人报案啊,而且你看这不是一地的血吗……”
“没有尸体谁知道这是什么血!赶紧去叫老石验啊!”陆离捡起地上一台屏幕摔得粉碎的手机,怒吼道,“老高!老高呢!”
“老高出发前被塞了个别区的任务,正忙着,忙完就来。”
“那你叫他不用来了!血迹我叫技术组痕迹科去搞,他那个科早晚要被撤掉!”陆离发火归发火,还是把手机放进物证代里去了,“他那么爱待在办公室验东西是吧,这就一个手机,让他去验个够!”
“技术组的!这么长一条血迹不会拍照啊?!这么明显的搬运拖拽痕迹,不用我教了吧?!”陆离把一个围着大滩血水拍照的技术组同事拉到边上两步,指着地上一道抹出去似的血迹喝到,“搬运时间,工具,方向!通通给我算出来!”
“报警人呢!我跟他说两句!”
陆离今晚火气特别大,好一段时间没被怼过的刑侦局众人噤若寒蝉,温妙玲以为是因为她的生日会被搞黄了所以陆离心情不好,便心甘情愿地触这火头,主动去陪陆离找那对报警的面档夫妇了解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