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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窃脂 ...

  •   小山丘上的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要是他还在,翼望家的两兄弟准会上前结结巴巴地施礼,口里恭敬地称呼“大巫 ”,哪怕老头子穿的是三天前的衣袍,袍口还沾着米浆,一幅仪容不整的样子。
      赤乌族里的人对巫格外的敬重,只要遇到,施礼和称呼是少不了的。
      至少,在淳于振跟着老头子长大的这些年里,早已习惯了众人对老头子的尊崇。至于族里对以前的巫是不是这样,倒是无从比较。毕竟,从几十年前老头子来到族里后,现在一直只有他一个巫。
      老头子不在意这些礼,通常遇到了挥挥手也就过去了,偶尔会摸摸孩童的头顶,
      算是赐福。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地叹气,喃喃自语说这里比元京好多了,元京里的那些巫,出行遇到庶民,庶民是要行跪拜大礼的。
      “要是下雨遇到了呢?”
      “一样要行礼的,跪在雨地里。”
      “那巫不管这些吗?会冻坏的。”
      “巫么,不管这些的。”
      老头子笑眯眯地回答,抿一口酒,抄着手晃悠悠地出门。
      淳于振私下疑心这不像是真的,就像他从不觉得又懒又馋的老头子,会是族人心目中敬仰的巫一样。这话顶多在他自己心里默默转几圈,哪怕和伙伴们背后议论两句,都会被人用怪异的目光盯着。
      大概因为淳于振被巫抚养长大,其他孩童始终对他有种发自内心的羡慕。
      淳于振心道,这份好处谁要谁拿去,反正他不稀罕。任凭谁,从三岁就开始学如何扫地、四岁开始砍柴,五岁开始洗衣服调颜色,都不会对从不做事,只负责开 口说话的大人有太多的好感。
      不幸,在族里,他是找不到倾诉老头子各种懒而馋细节的同伴,只能默默忍下这 口浊气,谁想这口气一哽就是十来年,近来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于是小小年纪就养成时时肃着一张脸的习惯。
      淳于振因为这种板脸的习惯,被族里的长老们无数次夸赞,“不愧是大巫养出来的孩子,从小性子就这样严谨。”又委婉道,“若是能更勤快一些就好啦,好像大巫最近总穿同一套衣袍,不知是什么缘故?”
      淳于振默默在心里吐槽,“不,是因为我前阵子太忙没来得及清洗,家里换下来的袍子堆成了山,他每天从换下来的衣袍里,挑拣最干净的一件换上罢了。”

      淳于振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突,忽然觉得今天始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低头皱眉回想,是什么地方让他有这种违和的印象?
      是了,老头子今天穿的衣袍,玄衣宽袍,如果再有一顶婴石小冠,就是执绋的正衫。
      “阿舒,你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的?”淳于振问翼望舒。翼望舒还瞪着弟弟,一 时没回过神来。
      翼望展连忙戳戳哥哥的手臂,“阿兄,咱们被司中发现后,司中托你找辆牛车去窃脂家。咱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淳于大哥,现在大哥家的车坏了,找谁去呢?”
      淳于振了然道:“原来你们不是来找我,是来找车的路上顺便帮的忙。”
      翼望舒惭愧地低下头,道:“大哥,对不起。”
      淳于振笑笑,道:“车辕折损了,牛也累得不行,看样子我家的是不成了。我和你们一起去找车吧,看谁家的牛还没有借出去。”
      翼望展兴奋地道:“好呀,多谢淳于大哥。”转念又为难道,“可是族里有牛车 的本来就少,找哪家借比较好呢?”
      淳于振心道,找哪家都不好使。那人的情况,如果真的像司中和长老讨论的那样 ,老头子大概已经去了,不管是什么样,都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参与的了。多半 是被这俩不巧听到了,故意指个难以办到的差事把这俩支出去。
      他默默打定了主意,陪着翼望家的两兄弟山前山后找了一圈,直到夕阳半落,族里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也没有借到一辆空闲在家的牛车。
      翼望舒有气无力地建议:“要么,我们明天到学院的时候,给司中道歉,真是没找到。”
      淳于振道:“这样也好,你们也算尽力了,想必司中是不会责怪你们的。”
      待翼望家的两兄弟走后,他大步走回老牛休憩的树荫下。老牛嘴里嚼着嫩草,车 辕正正地放在原地。
      他翻身骑上牛,略一吆喝,老牛顺着直道稳稳地小步跑动起来。

      赤乌氏,美人之所在。
      窃脂,更是这一代赤乌族里美人中的美人。可惜,美人已经很老了。
      不过,即使是在她被流年折损的容颜上,仍然能依稀看到年轻时夺目的光彩。
      如果说,现在百丈城里容颜最盛的伏容夫人,是傍晚流光溢彩的云霞,那么窃脂大概是当年天上皎洁的明月,而这轮明月,在赤乌族里安静地残缺了数十年。
      窃脂已经寡居四十年了。
      据说,她十六岁结缡当天,夫君因故外出,再也没有回来。而窃脂从此也没有再嫁。她的父母早早亡故,膝下没有亲子,族里的长老们怜悯她,帮她盖了屋舍,又要 为她开辟田地。
      她收下了屋舍,以教导族里的女孩子们刺绣技艺来回报,婉拒了田地。她说:“ 我没有其他的才能,唯有双手习惯了刺绣,可以回报族里。田地对我来说并非强项,不如送给其他有劳力的人来耕作,一定会收到更好的作物。”
      窃脂的屋子在五里外的山坳。正当时节,顺着大片的红色植楮花往上走,齐腰高的荣草,叶子弯曲如柳叶,微微在清风里摇晃。屋门外,高大的蒙木树上趴着一 只腓腓,雪白的长尾巴垂在一片浓绿树荫里,时不时尾巴尖甩动一下。
      淳于振骑着牛差点淹没在花田里,老牛不住地伸头试图啃上几朵花,亏得他臂力惊人,生生拽回牛头。
      这也是窃脂选择远离族里其他住所的原因,她总是栽很多花草,而这些花草太受牲畜的喜爱,若是离得太近,往往会被这些馋嘴的家伙偷偷溜过来啃得一干二净 。族人总是羞惭地向她赔礼,淳于振知道这些并非单纯的野花,而是贵重的药草 ,每每为她不平,她总是温柔地笑笑不了了之,连赔偿的几枚野鸡蛋或者几串咸鱼都退回。
      不幸的是,窃脂又很喜欢动物,近来除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擅自落户的腓腓 ,她还收养了一整窝谛听和一只混在谛听里的天狗。毛茸茸的谛听倒还好,天狗整天“榴榴”地吼叫,声音低沉浑厚,吓坏过不少牛羊。
      在淳于振的记忆里,窃脂或许是因为这些琐碎的原因,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搬家,直到搬到了现在这个山坳。
      从她搬到这里,有好几个月没有来看望她了。

      淳于振小时候每次被老头子的种种行为气哭后,都会跑去找窃脂。
      那时候,他们两家是邻居,翻过墙,就是她家的后院。
      夜里大门前永远亮着一盏羊角灯。
      墙里卧房的门前,也永远点着一盏,却是小小的琉璃美人走马灯,在静寂的夜里,轻轻地不停旋转。
      五岁时,一个落日余晖刚刚散尽的黄昏,他第一次号哭着冲出门。才下台阶,他其实已经后悔了,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往日里喧闹的场合,在那个黄昏有着奇特的安宁。
      鸡鸣犬吠仿佛隔了厚重的纱,洋洋嗡嗡,听不真切。熟悉的树木、屋舍、道路似乎一刹那陌生起来,笼着模糊而异样的影子,举目四望杳无人迹。他忽然开始害怕,像是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在一步步靠近,虫鸣声、倦鸟归巢和风吹过树梢的的声响也渐渐低下去。
      幼童抱着手臂,手肘缩在怀里,尽力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跌坐在附近的一道台阶上。
      无名的寂静越来越近,分明是盛夏,却有莫名的寒气贴着地面悄然涌动,让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牙齿扣出磕磕的声响。
      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女人讶异的声音在一片橙黄色的灯光里洒出来,她说:“阿振,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淳于振转过头,泪蒙蒙的眼睛里面映出了模糊的影子。影子好看极了,是他短短时光里映入心版的第一道身影。他扑向她,紧紧抱着她的腿,哽咽着说:“窃脂姑姑,我以为我聋了……”
      不,他知道,他想告诉窃脂的不是无声的寂静,不是不辨声音的恐慌,是那种无声的寒气,他想说,然而无法说出口,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五音回归,轰然巨响,潮水一样的声音涌入耳膜。寒气溃散,刹那间退得干干净净,唯有他满头满脸的汗是冷的,顺着长长的睫毛滴到眼窝。
      她弯下腰,轻轻抚着他的背,手上的羊角灯搁在台阶上,低声安慰了他很久。他终于肯把头抬起来,仰望着她,双手牢牢攒紧她,仍然不敢离开她一步。
      他记得,窃脂把那盏灯挂到大门正中之后,微微侧身凝视着灯晕外的黑暗,轻而又轻地吐出两个字:“退散。”
      所以,窃脂是知道的,他仅仅是凭借孩童的直觉对那样东西恐惧,而她确切地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却从不曾告诉过他。
      那晚,他随着窃脂到卧房外的小榻上。
      窃脂递给他一朵嫣红的小花,告诉他这是植楮的花,吃了会有好梦。他依言一片片吃下去,花瓣甜甜的,带着一点蜜草的香气。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正午,在自家的卧房里。床头小几上放着一盘沙棠甘草糕,竹筒里盛放着暖暖的蜜露,揭开竹盖还冒着淡淡白烟。
      一墙之隔断断续续传来老头子和窃脂的声音。他偷偷起床,贴到墙角,留心听着他们的谈话。
      “您怎能这么不小心……逢魔时刻……”
      “……大意了……”
      “幸而来得不算快……若是……”
      “是我思虑不妥……”
      彼时年幼,他囫囵吞枣一样硬记下来的这些对话,在几年后反复琢磨,大概知道了部分原因。也是从那时候起,他知道,老头子和窃脂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一些他们不说,就没有人会告诉他的事情。
      不管怎样,从那之后,窃脂于他,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母亲。
      他愿意在闲暇时刻跑去帮她种花,喂毛茸茸的各种团子,也愿意在晚上陪她挂灯,早晨再帮她收灯。
      一盏灯照着归家的路,一盏灯照着夫妻的情。
      窃脂是那样美好的人,她本应该有更长更久的幸福。
      可是,他们说,她要死啦。
      淳于振的眼睛涌上来一阵潮意。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长长地吐出这口气。他想,植楮的花粉这么细密,真是太容易迷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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