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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淳于振 ...

  •   族里的老人常说,嘉谷生瑶玉,草木硕美,是上神赐予的好地方。
      说话的老人总是面朝着东方,想象在盛世里络绎不绝的来往旅人和牛羊,吧嗒着萆荔叶子,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和昨日眼角残留的眼屎混在一起,越发的老态龙钟。
      十三岁的淳于振漠然地撩起眼皮看了老头子一眼,左手挽着牛鼻绳,右手紧握着车辕再次使力,试图把陷到直道旁泥水大坑里的老牛车拉出来,任凭老头子在旁边的小山丘上长吁短叹。
      说是山丘,高不过十步。
      老头子坚持说这是崌山的支脉,看着低矮,可是在千山万脉图谱里有名号的山,不可随口称为土包,土下三尺有坚石,其下深不可测。
      他想,我疯了才会迎合这老头子说话,有这闲功夫,不如把车拉出来。
      啧,又失败了。
      淳于振叹了一口气,稍微松开缰绳。
      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被勒出了鲜明的红印子,掌心又痛又酸胀。
      他年纪还小,离赤乌族少年十五岁异能分化的坎儿还有几年,憋红了脸也没法折腾出老牛,而牛又累又惊慌,浑浊的泥水在几次尝试间已经淹到牛的肚腹。
      老牛一双圆滚滚的牛眼溢出了大滴的泪珠,无声地往下落,在泥浆里溅出几团涟漪,牛鼻孔张大,牛嘴翕动着哞哞叫,牛头挣扎着试图碰到他的手,却始终差着两尺远的距离碰不到。
      养了七年的牛,多少有了点灵性。
      淳于振知道老牛这是怕了,毕竟前不久,他驾着牛车路过邻村的时候,人和牛亲眼看到寒潭里的一头驺吾,不知何故就是既救不上来,主人也不忍杀死,最终这头驺吾在众人的围观下,精疲力竭地沉到了潭底,只留下一声悲惨的哀鸣。

      淳于振和老牛都认识那头驺吾,是丹熏家好不容易从槐江聘回来的头领驺吾,高大雄壮,浑身披着尺长的五色毛,滑润如丝绸。
      丹熏家原本抵押了田地,一心指望着这头驺吾发家致富,据说百丈城的城守许出了七两金子的高价预定第一窝小驺吾,这块长着脚的金疙瘩却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后被暗算进了水潭。
      淳于振觉得,丹熏家这是遭了人为的暗算。
      要是没人诱引,外来的头领驺吾是不可能是误入到这口寒潭的。
      族人都知道,那潭水源自珠泽,寒冷彻骨,人一碰到潭水就会冻得浑身哆嗦。老头子曾说过这潭水属阴,有些巫祝会暗地里取水炼成不好的东西,威力强的话,能冻裂人的魂魄。
      至于具体能炼成什么东西,又是怎么个炼法。老头子含含糊糊不肯说清楚。再问,换来的就是老头子捞起手杖劈头盖脑的一顿打,边打边虚张声势地大声吼他:“让你不学好,小小年纪,让你不学好!”
      淳于振旺盛的好奇心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顿,差点打出真火。
      他边绕着院子躲,边愤愤不平地想着,这手杖还是他专门赶了集,千挑万选买回来的灵寿木的那根!别的不说,光是工费都花去了四十八个铜板,全是他一个人辛辛苦苦下地挣来的,讨价还价都用了一刻钟,结果现在竟然还打到自己身上了!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一层,淳于振越发的委屈,一不留神跑快了,哪怕老头子气喘吁吁没追上,哎唷一声跌倒在地,他也没有回头。

      那口无用的水潭远离族居地,除了每年祭祀的时候,老头子担任大巫撒网捞一点青珠,其他时段甚至都没人会靠近。
      老头子还说,以前潭水清可见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潭水一夜之间变成了如今幽深的暗绿色,望不到底,也从不见里面有任何鱼虾游曳。淳于振觉得,这也是老头子的一面之辞,至少族里年纪最大的长老都一百一十岁了,打小看到就是这口绿水潭。
      若说是死水,也不尽然,方圆二十丈的潭面连荇菜都不长,就算在盛夏正午,阳光直通通地映着潭水,也看不出深浅,整个寒潭像是一团巨大而凝滞的水玉。潭面没有草,围着潭边却是草木葳蕤,生活着不少的小兽。
      大概,那头可怜的驺吾就是这样被引过去的。

      族里的老人们总是千叮万嘱不让孩童们到潭边,也始终有牛羊动物跌入潭中再也没能起来的传闻,可是并没有族人在潭水里溺亡的情况。
      于是,老人们的叮嘱也一代代被传下来,又一代代被阴奉阳违地当成耳旁风。
      到了淳于振这一代,以他为首,小时候领着一群孩童偷偷来到潭边,互相壮胆掬起潭水喝过。七八个幼童当场吐了一地。最惨的是翼望家的双胞胎,年纪最小,大约从出娘胎开始就没尝过这种怪涩的味道,直接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鼻涕口涎淌了一脸,凄惨得活像马上就要断气。吓得一群幼童边吐边哭,一路嚎啕着,跌跌撞撞轮流拖着他们俩直奔老头子的大屋,生怕晚了一步就耽误两条命。
      老头子几根银针一扎,双胞胎就活过来了。事后,双胞胎体弱到吐了胆汁这件事,被族里的幼童作为笑料,笑了两三年的时间。
      因为事发突然,淳于振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溜走,于是,他领头去偷喝潭水这件事当场被揭穿。事发三天后,这群幼童被老头子集中到大屋门前,统统伸出左手,每人十记竹条抽手掌心,不破皮不影响上学堂,疼得钻心,足足五天之后才消肿。
      淳于振已经忘记了竹条肿起的痛楚,而那捧潭水的冰寒却长久地留在他心里。
      他隐藏了一个小秘密。
      ——“好苦!”
      ——“好涩口!”
      ——“好难喝……”
      ——“不行,我要吐了~哇……”
      他清楚地记得,那捧透明的水,是甜的。
      甘甜无比。
      在伙伴们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里,他咽下了这口水,寒潭水一直甜到了胃里,化为微微的暖流浸润四肢。

      “哞哞”,旁边的老牛急得又开始叫起来。炽烈的太阳光照在头顶的草帽上,挡不住的热浪。
      他倒转竹鞭,勉强用鞭柄够到泥坑里老牛的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又好气又好笑地安慰它,“你又不是在寒潭,怕什么被丢?我在。”
      老牛也怕被淳于振这么放弃吧。
      他想,这牛是年老成精想多了。家里就它一头拉车,下雨形成的泥坑又不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呢,大不了等日头晒干了水坑,就能拽出来了。
      老头子还在他的崌山小土丘上长吁短叹,淳于振终于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宽袍窄袖,黑衣白发。
      单看外表,老头子大约还是能唬唬人,也是族里尊重他并奉为大巫的原因之一。
      淳于振有时候觉得,要是老头子改掉时不时疯疯癫癫坐在土丘上,不分时段对着太阳又哭又叫的坏习惯,大概还是很有做巫的能力的。
      譬如,在荒郊,坐在孤月底下多望几次天,只凭一个背影就能折服族里那些婶婶。
      老头子自称曾经是十巫之一的巫礼,担负沟通上界天神和下界庶民的重责,听上去似乎十分荣耀。而这份荣耀早在五十年前就烟消云散了。
      据老头子说,当年他莫名其妙被踢出十巫,丢到这个他自己口中“芳草丰美”的好地方蹲着发霉。又在十三年前,从环绕着族地的白水里捞出了裹在龙须草襁褓里的婴儿淳于振。
      淳于振并不怀疑老头子说的后半段故事,毕竟,他是被收养的弃婴这件事,族里人都知道,也不曾受到什么歧视。
      孩童是一族最宝贝的财富,尤其在多年前的暮夏之战结束后,壮丁稀少,各族动荡不安,往往是集全族的力量抚育同一批孩童,对血缘的看重反而降低了很多。

      “淳于大哥!”
      直道上跑来一个孩童,然后是第二个。前面穿青麻袍子系黑腰带的是老大翼望舒,稍微落后一点穿同样颜色袍子系黄腰带的是翼望展。来的正是翼望家的两个双胞胎,今年已经十岁了。
      咦,今天是司中的学课,为什么这两个毛孩子敢逃课?淳于振脑海里刚闪过一点疑虑,就被迫不及待的声音打断了。
      “大哥,我帮你拉车。”
      “大哥,我帮你牵牛。”
      热心肠的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喊出来。三个人喊着号子,嗨哟嗨哟,大约半个时辰,终于把老牛和破车一起拉出来了。
      湿哒哒脏兮兮的老牛一出坑就瘫软在路面上,三人又费了一点劲儿,把牛从已经折损的车辕上接下来,半抬半拖地搬到远离泥坑的树荫底下,避免老牛惊吓过度中了暑。
      淳于振翻看着地上短成两半的车辕,想到之前脑中闪过的疑虑,随口问俩人,“今天怎么又逃课了?”
      双胞胎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吞吞吐吐一幅难以出口的样子。
      淳于振皱皱眉:“怎么回事?”
      翼望舒一脸苦相:“淳于大哥,司中今天很早就走啦。学堂午时就解散了呢。”
      淳于振敏锐地发现不对劲儿,“出了什么事?”
      司中是族里的长老们在老头子的推荐下,从千里外的凫丽山特意请来的大家,专门教导族学的孩童。
      因为人少,从初字班、中字班到大字班,每个班都轮过他的课。
      又因为司中全才,从澄水、制冰、侍草到医术,样样精通,长老们恨不得供奉到头顶上不让走,对作为推荐人的老头子也是感激无比,认为大巫不愧是大巫。
      司中不仅全才,且刻板,从不曾因为私事提前放学,连公事也不曾。他整个人,就是一块活动的日晷,哪个时辰做什么事,比族里报时打更的长鸣鸡还要准时。譬如辰时三刻,必然能在操场上找到他,一海碗茶一盘亢木果子,边吃边炯炯有神地盯着底下四岁到十一岁的孩童念书。
      司中的口头禅:“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凡读一百遍,背一百遍,写一百遍,你们还能忘是不忘?”
      这样的司中,竟然破天荒地提前下学了?比羲和神女把九只金乌从汤谷里一齐放出来还令人震惊。
      翼望展在袖子上一抹手,半掩着嘴,悄悄地道:“我听到司中和长老说话啦,窃脂要死了。”
      “咣当”,秘银的小碗从淳于振手里掉下来,砸到夯实的直道上,盛给老牛饮的凉水洒了一地。
      翼望舒拼命拽着弟弟的袖子,几乎把外袍从肩膀上拽开,还是没能制止翼望展脱口而出的话。
      淳于振静了静,弯腰把小碗捡起来,擦干净,解开乾坤袋,又倒了一碗水,蹲下身递到老牛面前。
      老牛感激地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腕,埋头开始吧嗒吧嗒喝水。
      翼望展莫名其妙地扭过头看看哥哥,脸上还带着刚才捂脸留下的几道泥印子,质问道:“阿兄,你干啥拽我衣服?这是今天刚上身的好吧?”
      翼望舒又气又急,往淳于振的方向又眨眼又努嘴,表示出事了。
      翼望展道:“阿兄,你眼睛抽筋了还是嘴斜了?怎么不说话啊?”
      翼望舒气极反笑,一不留神翻个白眼,结果又听到他的傻瓜弟弟小声嘀咕,“还说没事,眼仁都看不到了。”
      两兄弟忙着打眉眼官司的时候,背对他们的淳于振开口了,他问:“阿展,你是说,窃脂要死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在那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几乎轻得听不见。
      他想,这一天,终于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淳于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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