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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司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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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多少时间?”女人问,声音清亮犹如少女,是回光返照的情形。
“……不太多。”一个醇厚的男人声音回答,听上去已经不年轻了,带着微微的异域口音。
另一个苍老的男声接着问道,“你还有什么愿望?”
原来司中和老头子都已经到了,淳于振想。
他停在树下,在头顶上方不远的树枝上,腓腓的雪白毛发柔顺地犹如最好的丝绸,随着盛夏的晚风缕缕飘扬在枝叶间。
几丝脱落的长毛,悄悄打着旋儿,落在拴在树前木桩上的老牛苍黄的背脊上。老牛敏感地打着喷嚏,这几丝毛发就静静地坠到了泥地上。
树上的腓腓已经很老了。
从去年冬季开始,这只不知道年纪的老腓腓渐渐消瘦,不再像以往跟着他跑前跑后,滚圆的金色眼眸也不再总盯着他索要蜜果。
它开始温和地给那一窝新来的小谛听舔毛。假如它们嬉闹间用肥壮的爪子勾掉它身上的毛发,它也只是用爪子压在小崽子们身上,舔舔脑门儿,就放它们出去了。
想当年,他无意间揪掉了这只老腓腓的几根尾巴毛,被这只记仇又小心眼的老东西追咬了差不多快半年,直到那年的秋季,它重新长出厚密的新毛,才肯让他重新摸摸它丰美的皮毛。
可是发现这只小心眼的老腓腓,开始接纳其他的小兽,不知道为什么,这情形令他不安。
腓腓越来越长久地跳到树上休憩,经常不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地就像不存在。淳于振记得,窃脂疼爱它,更换新屋之后,特地为它在卧榻外的纱橱里做了木棉的窝,又软又舒服。老腓腓趴进去嗅了嗅气味,之后,在没有雨雪的时候,它都无声地跳到树上,头搁在交叠的爪子上,尾巴长长地垂到树枝间。
“喂。”淳于振伸手拽一下老腓腓的尾巴,它轻轻地摇动尾巴尖,给了回应。
不远处的屋门像一道无形的槛,有什么东西默默地拽紧他的脚跟,让他犹疑着不愿意进去。
老头子再次开口说话,这次是对他,“阿振,进来吧,把屋里的灯点上。”
淳于振沉默地走进去。
窃脂的新屋比以前的屋子小了很多,进门是小小的前院,靠墙的两面栽种着高大的嘉荣,红叶红花,夺目的艳丽。青石路面染着苔藓的痕迹。十来步之后的尽头,是半开着门的正房。暮光从他推开的门扉里流淌到屋内,狭长的影子投射到靠墙的小几前。
他想见的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几旁,几上放着一个圆肚子竹茶壶和三盏竹茶杯,散发着淡薄的香气。正对屋门的位置,坐在上首的是一个女人,红衣白发。岁月没有在女人身上留下太重的痕迹,不过是油尽灯枯,到了衰亡的时候。
看到他进来,她笑着指指旁边桌子,抱歉地道:“有劳你今天帮着点灯吧,我实在站不起来了。”
一旁的司中玄止皱着眉头,似乎要开口说什么,又生生止住。
司中外貌像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五官深邃,面容俊朗。然而淳于振知道,他的年纪远比看上去的大很多,族里年纪最大的长老在司中面前执晚辈礼并不是尊师重道,而是确实属于晚辈罢了。
熟悉的羊角灯,淳于振默默点燃明烛,放到半透明的灯罩里,又将灯托到桌上,安静地立在老头子身后。
他看着窃脂,窃脂回望着他,而另两人也打量着他。
窃脂的眼睛含着笑,从上到下细细看过淳于振一遍,目光所及仿佛轻如羽毛,又像有不可承受的重量。
他垂下了眼睛。
窃脂偏头道:“巫礼,这个孩子,让他知道了,没关系吗?”
巫礼?
淳于振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在称呼老头子。巫礼这个名字长久没有人说出口,连他都几乎忘记了。
老头子一反下午疯疯癫癫的样子,两道雪白的眉毛,一双细锐如刀的眼睛挑起,正正望着窃脂,沉声道:“你看了他十三年,对这孩子的品性和心智你应该很清楚。为什么忽然有这个疑问呢?”
女人笑起来,她说并不是疑惑,“你们不需要告诉他,他将来会遇到什么吗?哪怕像欺骗我一样,给他画一个饼也好。”
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锋锐,仿佛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讥讽,又像是悠然拂过花海的轻风,带着死亡赋予的从容不迫。
窃脂完美温婉的面具,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流露出对某些事情乃至于人的真实情绪。
对淳于振来说,他隐约觉得身边的窃脂像是硬生生把真实的性情束缚在这具日渐老去的躯壳里。极偶尔的情况,他能透过这具躯壳的缝隙窥见一点灿烂的生命力。
譬如,现在。
他就知道,窃脂不是纯然柔和的性情。即使这锋锐来得这样晚。
他难过地想: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病得这样重。
玄止抿紧了唇,定定地望着她。
女人收了笑容,不偏不倚地回视着司中的双眸。
沉默悄然蔓延。
淳于振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看老头子,又看看对视的司中和窃脂。
打破沉默的是老头子。
“玄止,够了。”他疲乏地说,端正的坐姿仿佛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压弯了腰,微微佝偻,“你还有什么愿望?”
“有。”她说。
“是什么?”司中问。
“巫礼,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那个人有一天回来了……”她并不回答玄止的问题,眼眸注视着他,嘴里却是对着老头子说着答非所问的话。美丽的金色眼睛里映着烛光,闪耀出星星点点的火焰。
“那么,如果他回来了,我该怎样对他说?“接话的仍然是玄止,他一样直视着窃脂。
淳于振觉得,这两个人的问答以老头子为中介,既像是自问自答,又像是穿过中间人,交流着不可触及的东西。他听清了他们回答的每一个字,却不知道具体的含义。
“你告诉他,我一直等着他,为了他大病一场。”她回答。
“如果他认不出我了呢?”他追问。
“不,他会认得你,这副容貌始终如一。”她回答,声音里染上了轻微的笑意,“你就像兄长一样对他说话吧,可能,他会觉得多少有些难过……”
“如果他问起你在什么地方,我如何作答?”玄止继续问。
女人徐徐褪下左手腕的手环,推到他的茶杯旁。水色荡漾,清透的玉石碰到茶杯上,发出短促的撞击声。
她说,“把这个手环拿给他,不必再回答什么。”
“如果他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屋里没有人。”他仍然追问。
“呵”,女人轻笑起来,勾起的唇角有种喜不自胜的妩媚,“已经熄灭的灯,敞开的门,如果一间屋不够,就把所有我曾居住过的旧居,都指给他看罢。他会明白的。”
“如果他还要追问,你死是什么样神情?”他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玄止!”老头子厉声呵斥的声音里,女人笑着回答道:“告诉他,我面带笑容。我怕他会伤心。”
她问道:“我经历的一切,是否都是一场幻梦?”
窃脂的身影随着她的声音,在烛光里一层层消融。透过她美丽的面孔,渐渐能看清身后的墙壁,眼眸一次开闭,她的身形就透明一层,像边春山最深的胭脂融化在寒潭,奄然无声。曾经组成她身躯的灰尘,闪烁着金光细密地洒落,又在接触到地面的时候融化无影。
就算再不晓事,淳于振也知道这是不正常的情况。他震惊地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向女人所在的方向伸出手。
一只苍老的手臂闪电般挥出,在他触碰到那片仍在洒落的灰尘前,紧紧扣住他的手腕,令少年分毫不能移动。
淳于振竟不知道老头子的腕力这样强横。
巫礼低声道:“不要碰。”
他失声喊道:“大巫!司中!窃脂她……”
司中打断了少年的惊呼:“无事。”又对巫礼道:“明天,你送他走罢。”随后,他不再说话。
老头子干脆利落地起身,仍牢牢抓紧少年的手臂。淳于振还在挣扎,一个手刀劈在后颈,少年的身躯就软倒了。
他拖着少年,犹疑地回头看看司中,半晌道:“玄止,之前的事情,我不能说没有私心。但是,你也不要太过分。”
端坐在小几前的青年人,没有回答。
脚步声远去,再是解开缰绳的声音,翻身上牛背,和牛沉重的蹄声远去的声音。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座小小的院落。
他开口道:“人总是希望能听到自己的想要的回答,不得到符合自己愿望的答案,便往往难以罢休。”
他又说:“你也是这样吗?”
无人回应。
他独自一人坐在小几旁,几上是寂静燃烧的羊角灯,夜风穿过敞开的门扉,送来草木的清香。
她的气息仍然萦绕在这间屋内,却又仿佛洁净到无可剔除。一应物品都几乎在她生前被处置一空。
他抚上小几的桌面,这是迷谷树的枝干制成的东西,坚固耐用,是他送给她唯一被留下的东西。
他缓步走出小院,轻轻跃上树枝,把已死去的腓腓尸体抱下来,再放到属于它的木棉窝里。这只小兽和窃脂有着同样颜色的金色眼睛,现在火光熄灭,生机陨灭。
她的死亡并非突如其来,也并非毫无征兆,一切尽在计划,带走了应该带走的人,让活下来的人更好。然而,为什么有茫然的空落从胸中涌出,一团团令他觉得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