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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这一日,大太太专程请了苏杭来的绣娘教珑姐儿绣花。
      绣娘一样一样给大太太展示自己的绣品。
      “大太太您瞧,这是‘孔雀牡丹’。”
      “哎哟——”大太太刘氏带着众丫头婆子一起俯身惊奇的打量,养尊处优的手在光滑流畅的缎面上划过,“看这孔雀羽毛亮闪闪的!”
      “大太太您对着光看。”
      绣娘殷勤的双手抖开绣品,给大太太凑近了细看。
      孔雀华丽的尾羽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七彩。
      大太太连连称奇。
      “这里边儿可是用了散套、斜缠、滚针、擞和针十多样针法儿呢,您瞧瞧这羽毛,一根根儿都能看得真真儿的!”
      大太太连连点头。
      珑姐儿给笼子里的鹦鹉填水,打了个呵欠。
      “大太太,这是‘百鸟朝凤’。”
      “——这是‘松龄鹤寿’。”
      大太太一一看过去,爱不释手。
      “大太太,您再看这个——这个呀,是‘鸳鸯戏水’!”
      “这个好!”大太太拿起来捧在手里,来来回回的端量着,“这鸳鸯跟活的一样。”
      “大太太好眼力,颜色新鲜又喜气,意思也好!”
      “珑儿呀——”大太太偏头喊道,“你学着绣这个罢!”
      珑儿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被绣娘抓在手里,啧啧道:“你看我们姐儿这手,又细又白,一看就是个拿针的好料子!不是我说,我这眼可毒着呐,谁能捏针、谁不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姐儿一看就有悟性,聪明伶俐得很!”
      于是手把手的教了三天。
      大太太捧着珑儿的刺绣,一团乌黑的东西,勉强有个鸟的轮廓。
      绣娘在一旁用袖子擦了擦汗。
      “这是……”
      “是乌鸦!”珑儿轻快道。
      大太太苦着一张脸:“我的儿,人家姑娘都是绣牡丹,绣鸳鸯,怎么偏你放着全天下的花鸟鱼虫不绣,却偏偏要来绣乌鸦呢?”
      “因为乌鸦反哺,”珑儿坐到大太太身边,笑着挽着她的胳膊,“就好比我和太太,母子情深!”
      大太太无言以对,只能摸摸她的头,慈爱的目光还透着一缕化不开的忧虑。
      隔日,绣娘便收拾行李,匆匆告辞回杭州了。

      “这画儿说白了就是线条和墨色的千变万化,讲求的是钩、皴、点、染,浓、淡、干、湿,阴、阳、向、背,虚、实、疏、密和留白的手法儿——姐儿虽说不是要成一方大家,但是琴棋书画每样儿都知道一点儿,方是咱们诗书簪缨之家,闺阁的体面。”女先生一边品茗,一边侃侃而谈。
      大太太端坐一边,有些为难道:“画里面的学问博大精深,我们姐儿恐怕……不能一一领会。”
      女先生和蔼的笑道:“这个无妨,略用用功,意思对了也就差不离儿了——将来与姑爷举案齐眉,见着了能说出个一二见解也就行了。”
      大太太连连点头:“正该这样才好。”
      “若是意思对了就行,那也不用学。”珑儿在一旁道。
      女先生胸有成竹道:“姐儿不如先随便画个什么,让我也看看姐儿的功底。”
      大太太顿时有些头疼。
      珑儿笑道:“这个不难。”
      众人伺候好了笔墨纸砚,珑儿挽起袖子上前。
      一看这架势,女先生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珑儿将砚台里的墨一股脑倒在纸上,鼓起腮帮子,开始吹气儿。
      纸上滑动的墨汁儿被吹着四处流淌,在白纸上渐渐纵横交错。
      珑儿伸出细长的手指轻点牡丹红,在纸上留下一个个红色的斑斑点点。
      她满手颜料的拿起宣纸,笑道:“大功告成啦!”
      女先生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腊梅图”,虽则不是画出来的,但有枝有梅,姿态横溢,不是工笔,更像写意。
      面对一脸尴尬的大太太,女先生抚掌而笑:“姐儿真可谓是奇女子啊!”
      “先生莫怪……”大太太艰难的挤出几个字。
      “我看着,姐儿不必跟着我学。”
      大太太惊得匆忙站起来,拉着女先生的袖子,焦急道:“先生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呀!”
      “太太莫急,我的意思是我的这点本事教不了珑小姐——京中闺阁有请我去教的,都是原本不懂,学个皮毛,意思意思也就罢了,可我看姐儿原本心里就有,只要能把心里的意思画出来,实在不必被形式拘着,”女先生悠悠道,“我看着,姐儿的聪慧,浑然天成,大可不必刀斧雕饰——若是硬要修剪,反而会伤着了天生的玲珑。”
      正说着,大老爷回来了,一回来就喊着头疼,当晚就请了大夫,开药的,抓药的,进进出出,整个院子闹得鸡飞狗跳,一宿都没能消停。

      玉溶正用晚饭,兆璟走了进来。
      “不是去参加寿宴了?”玉溶奇道,“怎么这就回来了?”
      兆璟进来,一言不发,坐在他对面。
      玉溶抬头看看溪明,溪明试探道:“三爷饿了?我去给三爷准备一副碗筷。”
      兆璟没言语。
      玉溶放下筷子,正色道:“发生了何事?”
      兆璟梦游似的抬起头,眼神没有聚焦,喃喃道:“不对……”
      “什么不对?”
      “最近不太对——”兆璟慢慢回神,“好比今日赴宴,有一半的人没有到。”
      玉溶皱起眉头。
      “柳公公突然殁了……大老爷也病的离奇,”兆璟对玉溶道,“这些日子,我总觉着不大对……仿佛大家都在躲着什么,仿佛——仿佛要出事。”
      兆璟猛地站起来,吓了玉溶一跳:“你做什么?”
      “要坏!”兆璟像是从梦中惊醒,“坏了!”

      济禹下值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他良久的看着摊在面前的一本奏章,上面龙飞凤舞、形态各异的签字密密麻麻,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今日在联名上疏的奏折上,明日就有可能登上阎王的生死簿。
      直到书案上的灯油将要燃尽,明灭跳动的烛火在奏章的字字句句上投下一片昏暗的阴影。
      终于,他长叹一声,提笔,沾足了墨,在名单的开头,一笔一划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最后一划殷染了深深的墨渍,是他迄今为止最浓最重的一笔。
      扔下笔,他如同脱力一般,向后重重的倚靠在圈手上,闭上眼。
      “让我进去!”
      济禹眉头一皱,听见外面喧哗。
      “璟三爷您请回罢,老爷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
      “起开!”
      济禹坐直时,兆璟已经不顾外头小厮阻拦,推开门直径走了进来。
      “你这畜牲,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济禹张口斥道。
      兆璟在他面前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书案。
      兆璟深吸一口气:“老爷,你明日是不是有本要奏?”
      济禹一愣,随即厉声道:“混账,你这是在质问我么?”
      兆璟垂眼,奏章还摊在桌上没来得及收。
      一瞬间,兆璟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念头,耳边的血气呼呼翻涌着。
      提起的一口气最终缓缓吐了出来,再开口,已经恢复了平静。
      “老爷,”兆璟已经记不起上次如此迫切的恳求是何时了,“枪打出头鸟,朝局形式胶着不明,此时上疏,何异于飞蛾扑火啊!”
      “住口!”济禹一听这话便怒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成日里不学无术,不行正道——你知道什么叫朝局?!你知道什么叫‘飞蛾扑火’?!”
      兆璟许多年没有如此当面忤逆过济禹了。
      他抬起头,迎着济禹愤怒的目光。
      原来不管是否低头,高高在上的始终是高高在上。
      “我是不学无术,”兆璟慢慢的,一字一字道,“但我没有走火入魔到拿父母至亲的性命做赌注,赌一个飞黄腾达的仕途!赌一个‘忠君怀仁’的贤臣牌坊!”
      “一派胡言!”
      兆璟一偏头,书案上堆积的书一股脑被扫到他身上。
      一时间,他周身书本纸张铺了满地,一片狼藉。
      二太太出现在门边,看着这父子俩彼此怒目而视的对峙,因为惊慌失措而全忘了平日里的仪态:“老爷……这——这是怎么了?”
      她手足无措的拉着兆璟的衣袖:“你怎么敢顶撞老爷——他可是你爹……”
      “就因为他是我爹,”兆璟冷冷道,“是应家的老爷,是朝廷的命官——所以这个家,就没人能违背的过他去?”
      二太太有些发抖。
      她有些不习惯今日的兆璟,今日的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平日里自己嘻嘻哈哈、没皮没脸的撒娇撒痴的儿子。
      可她心里明明有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就是兆璟——一个这么多年隐藏起来的他。
      她分明听见兆璟的声音带上了丝毫不掩饰的嘲讽:“——要是这样的话,像我这么不学无术的人,只要成了家,做了爹,自己立了门户,也能为所欲为、不听劝告了?”
      “混账东西!”
      二太太一声尖叫,一张砚台已经砸在兆璟身上。
      兆璟闷哼一声,捂着肩膀退后半步。
      黑色的墨汁溅了一身,锦绣的袍子顿时斑斑驳驳。
      二太太吓得捂着嘴,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转而向济禹道:“老爷……何至于发这么大火……”
      “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济禹简直暴跳如雷,“你听听他说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难道当年的南家不是例子么?!你想想老太太!”兆璟吼道,“想想应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他们何辜——要被你放到仕途上赌?!”
      “混账——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
      二太太呜呜的哭声响起。
      “太太莫哭,”兆璟道,“事成,他名垂青史,事败,咱们全家遭殃——儿子这是在尽孝心,儿子心里痛快!”
      二太太看看济禹,又看看兆璟,两人毫不相让,她无能为力。
      “有我在,你出不了门,”兆璟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你要出去,除非我死。”
      父命难违,偏离一点儿,都是不忠不孝。
      兆璟不看二太太含泪的目光与出手的挽留,转身直径出去,下了台阶,站在书房门前的空地上。
      一撩袍角,直挺挺跪了下来。
      房里传出济禹暴怒的声音:“你让他跪!跪死算完!”
      兆璟直直跪着,仰头看天,这个深宅大院里,屋瓦墙砖,没有一处不透着沁入心脾的凉意。
      仿佛这个家里的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殉道,为了成全那些冰冷的体面。
      这么多年,压在他心上,挣不脱,逃不了。
      夜凉如水,起风了。早开的花被吹落枝头,扑簌簌的,撒了兆璟一身。
      “哥儿快起来罢!”二太太打发小厮们来劝,“这么着不是个事儿呀!”
      “我自个儿的爹,”兆璟面无表情,“我自个儿乐意。”
      小厮们劝不住,被兆璟赶走了。
      兆璟仰头看头顶的树枝。
      玉溶轻轻从后面走来,站在他身边。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又挨罚了?”
      兆璟勾了勾唇角,像平常一样道:“这次真不是——三爷自己罚自己呢!”
      两人在黑夜里一站一跪。
      良久,兆璟道:“风大,你别跟着起哄了。”
      “谁要跟着起哄,”玉溶淡淡道,“真跟着你起哄,早就累死了。”
      兆璟疲惫而短促的笑了一下。
      “玉溶。”
      “嗯?”
      “你回南边儿罢。”
      “为何?”
      “我怕我阻止不了什么。”兆璟的声音透着苦涩。
      你够难了,那些糟心事别跟着我们家再经一遍了。
      良久的沉默。
      玉溶道:“三爷喝杯热茶罢——夜还很长。”
      兆璟愣了一愣,苦笑道:“难为你。”
      玉溶亲手端过茶,兆璟一饮而尽。
      兆璟跪着,感到一股无与伦比的疲惫,眼皮重若千军,书房禁闭的门变得虚晃。
      终于,他一歪,侧身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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