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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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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月的最后一日,按照应家祖上的规矩,全家上下不论男女,除总角孩童之外,皆遵照祖训辟谷一天。
这一日,休沐熏香,修身养性,铭记祖宗创业的辛苦,居安思危,乐不忘忧。
因天气冷,小丫头们都躲在屋里翻花绳,兆璟喂罢了金鱼儿,无精打采的翻翻书,一只麻雀恰好落在轩窗外的树枝子上,在枝头跳来跳去。
兆璟随手掐了盆栽的枝子,瞄准了,飞出去,枝子还没飞到树梢就落下来,枝头的麻雀歪着头,用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打量着兆璟,神气的抖抖小翅膀,呼啦一下飞走了。
给三爷留下一坨黑色的鸟粪。
“爷这是越活越小了,”红苏抱着食盒走过来,“放着笼子里那么多只雀儿不逗弄,偏偏去招惹笼子外头的。”
兆璟却笑的仿佛得着了大趣味。
“你今天气色倒好。”
红苏一听顿时抿着嘴笑:“这还是上次爷说让我们试试‘乌梅水’,和着粟饭浆水将花汁子细细和在一起做的,比外面铺子里的胭脂膏子浓些。”
兆璟笑道:“这原是我看一个叫做‘宋应星’的人写的《天工开物》里面的法子。”
“三爷若是把这些心思都用在念书做文章上,早就能中状元了!”红苏揶揄道。
“我不要中状元,”兆璟悠哉悠哉道,“多了一个状元,却少了一个璟三爷,这世间该多无趣呀~”
众丫头都捂嘴偷笑。
“再者说了,我去中状元,谁来怜香惜玉?”
“呸——”红苏红着脸道,“谁要你怜香惜玉了?”
兆璟感叹:“所谓人各有志,比起‘扫天下’,你三爷只想‘扫扫屋子’。”
红苏咚的一下放下食盒:“这可不巧了,三爷的屋子也是我们扫的。”
兆璟乐不可支的打开食盒准备用饭。
“还是‘颐和居’么?”兆璟说着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疏星斋的人想必还辟着谷呢罢?”
兆璟来了兴致,说着就要站起来:“快快,收拾了这些拿到疏星斋,我跟玉溶一起吃!”
“还嫌不够惹眼呐——这个时候提着食盒满园子里走,生怕撞不见人么?”红苏不满道,“再说了,你这样变着法儿的一味殷勤,人家疏星斋那位未必领情,你巴巴儿的捧着一大盒过去了,人家不吃,看你有什么脸再原封不动的拿回来!”
兆璟闻言恍然大悟道:“说的有理。”
红苏得意的扬起小脸儿。
“我干脆和玉溶一起到外头吃去!”
说着便拿着扇子,神清气爽的迈出门去。
红苏在背后,无语凝噎。
疏星斋里,人鸟俱静。
兆璟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想看看玉溶在做什么。
玉溶来应家这些日子,兆璟还是第一次来他的屋子,屋子里朴朴素素,没什么特别的摆件儿,甚至是字画也没有一幅。
玉溶背对着门正俯身侍弄着什么东西。
兆璟悄悄儿上前——
“三爷来了?”玉溶的声音响起。
兆璟舒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玉溶回过身淡淡一笑:“三爷身上熏的香,离着一里地都能闻见了。”
兆璟见玉溶面前放着几盆盆栽,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原来他方才就在鼓弄这个。
他凑近了细看,只见这盆栽与他以往见得都不一样,用的不是普通的花盆,而是碗、笔洗、笔筒等物件儿,插的也不是一簇一簇的花,而是用精心剪裁的枝叶花草、石子、雕刻的木头做成的一盆盆微小的景致,大中见小,小中见大,或藏或露,虚实相依,真是妙不可言。
兆璟不禁赞叹道:“想不到玉溶妙手,可以‘开山镇海’呀!”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只是玉溶为何喜欢做这些个呢?”
玉溶想了想,对他道:“你来看。”
兆璟跟着他一起俯下身来,变得跟这些盆栽一样高矮,平视望去。
“三爷你看,这便是‘洞中世界’。”
从这个角度看,只见这些小巧的东西仿佛变高变大了,绿茵成了青葱树木,石头成了山峰,乃至于园亭楼阁、叠石成山、藤萝花蔓应有尽有。
兆璟不禁看的呆了,发自内心的感叹道:“我当人只有登高才能得见‘大世界’‘真境界’,不成想俯身低头也别有洞天。”
“心中有丘壑,一花一草一沙一砺皆有世界。”玉溶淡淡道。
兆璟偏头,看着和自己一起趴在盆沿儿边的玉溶,道:“它们可有名字?”
玉溶失笑:“弄着顽的罢了,有什么名字?”
“这如何使得?不如我给它们取个名儿罢。”
玉溶微笑:“那便劳烦三爷赐名了。”
兆璟认真的思索道:“这一个有山有水,有舟有桨,意象深远,意蕴悠长,叫……‘瑶池仙阙’如何?”
玉溶无可奈何的笑:“几块石子罢了,如何担得起‘仙阙’这样大的名字?”
“你不是刚刚也说了?正所谓‘仁者见仁’,我说它是‘仙岛’,那它便是了。”
“那这个呢?”
兆璟又看:“这一个兼具风晴雨露多般妙处,我看‘金风玉露’再贴切不过了。”
因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玉溶但笑不语。
“至于这一个嘛——”兆璟认真打量着,“亭台楼阁,花鸟风物,只是总觉得缺一个点睛之笔。”
“三爷觉的缺在哪儿了呢?”
“这个园子土木都有了,只是‘无水则不活’,要是再给它一汪清泉就更好了。”
“正是呢,”玉溶点头道,“我正想给它添个‘池子’,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物件。”
兆璟笑道:“这个倒不妨。”
说着从手上退下一个碧玉扳指压进泥土中,旁边取了一杯茶小心倾倒在里面,星星点点的茶叶上下漂浮,宛若一片片落叶在池水中浮浮沉沉。
“这不是糟践东西么?”
“物尽其用,便不算糟践,”兆璟满意的看看自己的手笔,“这扳指眼色倒好,很衬你这盆中意境。”
“那多谢三爷了。”
兆璟拿眼偷瞄玉溶,发现他不错眼的盯着盆栽赏玩,很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趁着这档儿,在屋子里四处溜达,发现了里间儿的书架子上整整齐齐码着满满一面墙的书。
“嚯!”兆璟不由得发出惊叹。走过去上上下下的看,发现这些竟然不是四书五经那等的正经书,而都是一些杂书,其中不乏《庄子》《山海经》《天工开物》这些自己平日里看的,还有《水经注》《本草纲目》这些,甚至于《焚书》这种书都有。
“我的乖乖……”兆璟惊道,“还以为你是我二哥那样的乖学生呢,不想你的闲书都在这里藏着呢!”
玉溶也走过来:“我启蒙用的就是《山海经》……都是我从前看的,舍不得扔,就从南边一起带过来了,我留着这些——”
玉溶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
“留着这些做什么?”兆璟问。
玉溶苦笑一下:“好歹是从前的一点念想。”
兆璟的手从落了薄灰的书架上一一划过去,蓦然笑道:“这下可好了,以后我就把我那些书放在你这儿,也省的老爷来查抄的时候我费尽心思的东藏西藏了。”
两人说了这许久的话,兆璟直到饥肠辘辘了才想起正事来:“难得今日空闲,咱们到外头逛逛去。”
玉溶想也不想:“不去。”
“为何?!”
玉溶一双了然的目光看过来:“三爷不还辟谷呢么?”
兆璟眨眨眼:“我是辟谷呀!可……可你又不是应家子弟,你不用跟着我们受这份冤枉罪啊~”
玉溶怀疑的打量着他,悠悠道:“原来如此。”
兆璟理直气壮的回视以坦坦荡荡的眼神,二话不说上去拉着玉溶就往外走:“走走走,三爷带你好好在京城里逛一逛,上次你就没去,这次可不能再推脱了……”
兆瑾正在临字帖,忽闻小厮来报,说是一盏茶前,三爷和南公子打偏门出去了。
兆瑾一个错神儿将墨汁子滴到《寒食帖》的临本上,顿时心疼的心都在颤。
他愤愤道:“前日里纵着珑儿穿男装,今日又领着头儿不尊祖宗教诲——这个兆璟真是处处都不让人省心,果然让人在门边儿守株待兔没错,一准儿能抓到他。”
老爷将应家的辟谷事宜交给他来办,他就要负责到底,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寒柏——寒柏!”他扬声叫道,“随我一起,咱们跟上兆璟,我这次倒要看看他平日里不着家,都是去什么地方了!”
寒柏是个慢性子,闻言想了想,才慢吞吞道:“二爷都饿了快一整天了,就别出去劳累了罢——”
“饿什么饿?气都气饱了!”兆瑾打断道,“还不快点儿?再晚了,兆璟该吃饱喝足了!”
说着甩开袖子奔了出去。
兆瑾乘着轿,一路尾随着兆璟,看他带着南公子悠哉悠哉的在大街上溜达,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
终于进了一处雕梁画栋的酒楼。
兆瑾下了轿,站在门口仰头打量着牌匾,只见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扶髻楼。
兆瑾皱着眉头,站在牌匾底下,揣摩着这三个字的意思,转脸儿就看见寒柏提了一包发糕慢吞吞的跟上来。
兆瑾扶额。
寒柏将点心递到兆瑾鼻尖儿底下:“哥儿略用一点罢,你看你都饿得头晕了。”
兆瑾无可奈何对他道:“你留在这,我进去。”
不等寒柏再说什么,抬脚就迈了进去。
进的太急,差点迎面撞到一人的怀里去。
兆瑾慌忙停住脚步跟来人保持距离,拱手满怀歉意:“该死该死,在下失礼,公子勿怪!”
来人轻拂衣袖,玉面红唇,笑意盈盈:“这位公子这么‘急’呀?”
兆瑾不知他话里意有所指,澄清道:“的的确确是有些急的——我来这里寻一位叫‘应兆璟’的,不知这位公子知道他么?”
小郁相公闻言愣了愣,随即略偏过头,一双潋滟的眸子斜斜睨过来,勾唇一笑,旖旎的风情让兆瑾呆了一下,像是被眼前太强烈的光晃了眼似的赧然的偏过头。
小郁相公一手随意的搭着一侧的花栏,抚摸过凹凸的雕花图案,边往前踱步边笑道:“这位公子若是找‘应相公’,这里可没有,若是找‘郁相公’……我就是呀!”
这回儿兆瑾就是再不开窍也觉出不对来了,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四周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指指点点,用帕子捂着嘴笑。
兆瑾赶忙低下头,像是看一眼都亵渎了一样,也顾不得什么应兆璟、什么辟谷不辟谷了,慌慌张张道:“既然没有那我这就告辞了……”
说着就要转身往外走。
“哎——”小郁相公一抬手,立即有两个大汉上前,一堵墙一样伫立在兆瑾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兆瑾顿时惊得如同入了狼窝虎穴。
小郁相公慢里斯条的踱了过来,笑道:“公子别急呀——”
“你……你要做什么?”兆瑾一边心里飞快的默念“五蕴自本可皆空”,一边大着胆子质问道,可面前这人就像是周身罩着一个看不见的金刚罩,什么话对着他一出口便轻飘飘的自己先没了气势。
小郁相公戏谑的朝他伸出一只洁白的细手:“缠头呢?”
兆瑾错愕:“什么‘缠头’……”
小郁相公一挑眉:“我们开门做生意,公子上门消遣,我们卖笑,公子买笑,怎能不要酬金呢?”
兆瑾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尴尬又无力的辩解道:“我又什么都没做……”
这话好像说出来便是亵渎了古来圣贤和应家头顶上悬着的列祖列宗一样,他一张俊脸在周遭一片嬉笑声中局促的红透了。
小郁相公忍着笑:“怎么没做?我陪着你说了这么多句话,公子可不能赖啊!”
兆瑾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下意识抬起手就要捂耳朵,待得回过神又羞赧的放下。
他强自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磕磕绊绊道:“要……要多少?”
小郁相公坐地起价,五根青葱的手指张开在兆瑾面前:“白银五十两。”
兆瑾出门身上怎么会带着这么多银钱呢?
“五十两?!”
“怎么?”小郁相公眼神变得犀利,步步紧逼,“公子想赖账?若是想赖账也可,这两位大哥会将赖账的人交付官府,在这说不清楚的,咱们公堂上说罢!”
要真的闹到公堂对峙,兆瑾还不如立刻死了。
兆瑾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没这么不知所措过。
“你……你到底要怎么办?”
小郁相公慢里斯条的上下打量了兆瑾,笑的如同一只小狐狸:“缠头嘛,或是银两,或是物件儿,都可——”
兆瑾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看见自己腰上的佩玉。
京城吴家老爷相中了兆瑾做自己女婿,两家门当户对,欢欢喜喜的订了亲,约定两三年之后便完婚,这玉佩也是吴尚书大人亲自交到他手上的,虽说不是多么珍贵之物,却意义非常,是万万不能弄丢的。
“怎么,”小郁相公道,“公子莫非想去官府衙门?”
兆瑾咬了咬牙,微微颤抖着解下玉佩:“权且抵押在这,等我回家取了银子,还要来赎的。”
两人一递一接。
应二公子被迫交出了人生的第一笔巨额的嫖资。
小郁相公笑道:“这个公子放心,人在玉在,我一定代你好好保管。”
兆瑾低着头,三步两步快速走了出去,生怕身后有洪水猛兽追上他。
“哈哈——这个书呆子!”
“想必是个童子鸡罢?”
“还是咱们的郁哥儿有手段,我说郁哥儿,你不如顺便给这位开开荤呐……”
小郁相公在周遭一片大笑中目送兆瑾的背影消失在门边,进入了仿佛是另一个他看不见的世界。不理会周围的调侃,他整理衣袖慢慢上了楼,一开门,将玉佩拿在手里,道:“璟三爷,我来‘复命’了。”
兆璟早笑的直不起腰。
玉溶一旁冷冷道:“真是造孽。”
“我这二哥——”兆璟过来搭着他的肩膀,“真是应家一大活宝,就算是千金也不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