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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家宴开席,流水一般的丫头婆子从大门、二门一直排到揽月阁门口,以大太太刘氏、二太太王氏为首的一众儿媳妇,和以玉澄为首的一众孙媳妇站在门边儿亲自侍奉。
      包裹在绒缎里的食盒被手手相传的递到里面厅上,华灯齐明,内厅里一派喜气洋洋。
      玉芙蓉唱罢了戏,下来洗了脸,换了常服,走到外间男客的席上道安。
      席间一相公回味道:“还是玉相公的崔莺莺地道,换了旁人都不是那个味儿!”
      玉芙蓉略欠了欠身道:“过奖。”
      “只是怎么仿佛《红娘》里《佳期》一折的唱词里漏了一句话?”大老爷济炎道。
      玉芙蓉道:“还是应侍郎的耳朵毒,原是删了‘今宵勾却了相思债,无限的春风抱满怀’一句。”
      济炎惋惜道:“那可是《佳期》的点睛之笔啊!”
      在座的一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没了这一句,佳期还能算是佳期么?”
      玉芙蓉道:“原是宫里的柳公公听了不喜这一句,因此删掉了。”
      “柳公公,是哪一位?他懂戏么,就随便乱删乱改!”一人忿忿不平道。
      一旁的人急忙去扯他:“大名鼎鼎的柳公公您不知道?!他是当今万岁爷的大伴!现在圣眷正隆呢!”
      “听说也不是什么正经从小跟到大的大伴,是半路冒出来的,一出来就成了万岁爷贴身的内侍,现在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儿呀!只可惜他只跟着万岁爷,旁的事儿一概不管,因此等闲人想要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另一个接口道。
      先前那位相公又道:“一个内侍而已,又不是司礼监的秉笔公公,能翻的起多大浪?”
      “哎哟,您可别小瞧了这位柳公公,虽然在朝廷里边儿不露面,可是却的的确确是位‘无冕之王’——万岁爷因着他干的荒唐事还少么?”
      提起朝廷的内围之事,满座顿时兴奋了起来。
      “听说因着这位被宫里的一只猫挠破了皮儿,当今圣上下令将大内所有的猫全部杀了。”
      “嚯!当真?”
      “怎么不真?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呐!”那人意味深长道。
      “我还就不信邪——无根无基的一个小小太监而已,又不是嫔妃娘娘,能撑破了大天儿去?”先前的那位相公不屑一顾道。
      一边儿的人赶紧拉了他,凑近了耳语道:“小心隔墙有耳,今儿人多嘴杂,传到锦衣卫那里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席间有人感叹道:“还是咱们万岁爷年纪小啊……”
      “可不么?这什么时候亲政还不好说呐!”
      提前亲政,凑在一起热烈交谈的人纷纷停下话头,望着上座沉默的济炎、济禹二位老爷,相互递眼神儿的打量着二位的脸色。
      良久,应家老爷都不发一言,一个门客坐不住了,拿话引道:“嘿~有首辅在,难呐——”
      “首辅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济禹没等他说完就沉着脸道,“四年前朝廷一干重臣联名上疏请求万岁爷亲政,闹到最后是什么结局?血淋淋的教训,诸位难道都忘了么?!”
      妄议一个于政事无足轻重的宦官还可,妄议当朝积威日久的第一首辅可是重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着眼神。
      那人只得道:“老爷说的是,我等的确不该妄自非议。”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这时一人出来打哈哈道:“听说玉相公最近排了新戏,咱们见您一面儿不容易,要不您受累再赏一段儿?”
      玉芙蓉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站起来道:“新戏是有,只是还未敲定,唱出来若是有不通之处,还望各位老爷们不要笑话我。”
      说着也不扮相,只单手捏着一把扇子,婉转的唱了起来。
      正听着,一小厮俯身凑到济禹跟前儿耳语了几句,济禹顿时一个激灵站起来,带翻了茶杯,大惊道:“果真么?”
      “门上的人不敢拦,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二门上了!”
      “快快快——快迎进来!”济禹着急忙慌的就要跟着一起前去相迎。
      众位面面相觑:“是谁?”
      “是柳公公,说是来给咱们老太太贺寿。”小厮道。
      众人大惊:“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次是要见‘真佛’了!”

      一时间戏停了,说笑吃喝也停了,众人屏气凝神,翘首以待。
      兆璟坐在老太太桌上,好奇的往门口张望,也想跟着亲眼见见这位千呼万唤、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大珰。
      这一位大珰,在场的人都不曾见过,因他平日里只跟在万岁爷左右,甚少在前朝露面。
      不多时,只见一圈人围着一位玄色袍子的身影,徐徐打外面走进来。
      那人被簇拥在一堆带刀的侍卫中间,待走的近了,兆璟才看清楚。
      来人细高挑儿,眉是柳眉,眼是鹤眼,没穿宦官的蟒衣,一身玄服衬得他面孔白的几近透明。
      没有怕人的青面獠牙,也不是祸国殃民的奸谗。
      比起权势滔天的大珰,更像是一位无辜的俊秀书生。
      他笔直的腰板儿支撑着一身弱骨,轻飘飘的像是被一阵仙风给刮进来的。
      他旁若无人的走进来,济炎、济禹恭敬的跟在身侧,所到之处满座衣冠纷纷离席俯身拜见。
      待看见玉芙蓉,他一把清泠泠的嗓子悠悠道:“我来的不巧,扰了玉相公的好戏了。”
      济禹连忙诚惶诚恐道:“公公哪里话,真真是折煞小人了!”
      他嘴角微微笑了笑:“我在这儿,你们必定不自在,早听说应尚书的府邸修的好,劳烦带着我在贵府园子里转转,可妥么?”
      济禹当然没有不妥的。
      随即吩咐下人跟着侍驾,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的往园子里去了。
      这边厢正不知柳公公此举何意,今晚是福是祸,因此忐忑着也都没了继续听戏的兴致,只在心里默默的念佛,求祖宗保佑。
      老太太环视众女眷,慢慢道:“我吃着,这道翡翠荷叶卷儿正好,爽口解油腻,你们都尝尝。”
      女眷们听了,只得一人夹了一个,食不知味的放在嘴里慢慢嚼。
      “方才来的哥哥必是有求于咱们家。”大家正沉默着,珑丫头的声音道。
      老太太眼睛一亮,问道:“我儿是如何知道的?”
      珑丫头笑嘻嘻道:“因为是有求于咱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不好意思提,因此才把老爷叫到没人的地方,偷偷的说呢!”
      “哎哟我的珑丫头喂!”老太太一把抱住她,使劲的亲了一口她的脸蛋儿,“你可真是祖母的珑丫头!”

      玉溶碗里一只红豆盘丝饼,磨了许久,虽然置身于别家的热闹,但终究是个不能合群的外人,没人搭话,也不与别人搭话,与周遭简直格格不入,正寻思着一个借口离席,却不想一个带刀侍卫向他走过来,恭敬道:“南公子,我们柳公公有请。”
      众人一时间都看过来,玉溶有些吃惊的放下筷子,下意识的看向兆璟。
      兆璟也看过来:“请问这位大人,柳公公找玉溶何事?”
      侍卫一丝架子也不端,答道:“这位小公子勿忧,我们柳公公是请南公子叙旧呢。”
      玉溶站起来:“请大人带路。”
      兆璟也站起来,跟着玉溶一起往前走,不管前面带路的侍卫,凑近了他耳边道:“你认得他?”
      玉溶摇摇头。
      “这可奇了,”兆璟皱眉道,快速道,“先不管了,就算找麻烦也万万找不上你的麻烦,一会儿见了他,你自在回话就好——哦,别失了礼数,先跪下请安,千万不能随便看他的脸——”
      玉溶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三爷见过这样的场面?”
      兆璟一愣:“那倒没有。”
      黑暗中,兆璟见玉溶似乎是笑了一下,太快,又太暗,一错眼儿的功夫就没了。
      兆璟回过神,追上玉溶的步伐:“——虽然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啊,叮嘱你的,可千万记着啊!”
      侍卫回过身,笑着对兆璟道:“这位小公子,您该留步了。”
      兆璟闻言,只得停下,看着玉溶被带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
      玉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兆璟,似乎想说什么,随后又转过身,走了进去。
      兆璟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想了想,找了一处石凳,坐了下来。

      玉溶慢慢走进屋子,边走边听见里屋传来徐徐的说话声——
      “应尚书,此事不仅牵系着你应氏一门的荣辱,更关系着万岁爷的江山——你可要想清楚了。”柳公公的声音道。
      玉溶放慢脚步,迟迟听不到济禹的回应。
      仿佛时间凝固,玉溶能听见自己微微急促的喘息。
      ——“想清楚了。”济禹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堪重负的沙哑。
      “如此,便拜托应尚书了。”柳公公的声音不知怎的听来有些飘渺不定,“南公子到了。”
      玉溶推开门,走上前,端正行礼:“草民南玉溶,拜见柳公公。”
      “‘玉溶’……”柳公公重复着这个名字,“不知是哪个‘容’字?”
      玉溶顿了顿,恭敬道:“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而东回——正是草民之名。”
      “水润万物,以柔克刚,”柳公公略一沉吟,“好名字。”
      转而又对一旁的济禹道:“我与南公子说话。”
      “那小人在屋外候着。”济禹说着,偏头看了一眼,带着意味深长的意思,退了出去。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柳公公和玉溶。
      柳公公细细打量了玉溶,开口道:“南公子不识得我,我却识得南公子。”
      玉溶注意到,他虽然是公公,却一次也不曾自称过“咱家”。
      不知怎的,玉溶心中并不畏惧,鬼使神差道:“不,草民识得你。”
      “哦?”柳公公倒是意外,“如何识得?”
      玉溶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大珰:“你是与草民,同病相怜的人。”
      柳公公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好大的口气,竟然敢与我‘同病相怜’?”
      玉溶不答话。
      柳公公慢慢的止住笑容,语气透着一股难言的落寞与忧伤,似是说给玉溶听,又似是自言自语:“这世上,怎会有人与我同病相怜呢?”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弯明月:“咱们这些当年因父辈上疏直谏与首辅抗衡而被抄家流放的人,活在这世上也是苟延残喘的罢……”
      玉溶的声音轻而坚定:“不,总有一天,会平反昭雪的。”
      “谁来平反?”
      “我。”
      “罪臣之子,不管走哪条路都将有万千阻力。”
      “我不怕。”
      柳公公转过身来:“好!”
      他从脖子上退下一个红绳编就的络子,上面栓了一个刻得七歪八扭的小老虎。
      “我在京城待不长了——此物你收着,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能救你一命。”
      玉溶接过,迟疑了一下:“公公要去哪?”
      “去哪?”柳公公嘴角噙了一丝微笑,望着窗外,眼神凄迷如梦,“从哪里来,便到哪里去。”
      他摆摆手,玉溶慢慢的退出去。
      刚要迈出门,只听柳公公的声音悠悠传来:“南玉溶,你比我幸运。”

      三年了,玉溶梦游般走出屋子,思绪万千。
      三年来第一次,他仿佛在踽踽独行的黑暗中见到了一丝的曙光。
      一出门,兆璟便迎面上来:“如何?”
      玉溶抬眼,兆璟关切的脸近在咫尺。
      他刚要回答,只见头顶上空轻飘飘的落下一团洁白洁白的绒毛,盘桓良久,终于落在兆璟的眉毛上。
      鬼使神差的,兆璟看见玉溶伸出手抚上自己的眉梢,他心头蓦然一紧——
      只见一片雪花,融化在玉溶的指尖。
      冰凉凉的触觉,玉溶惊异的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什么?”
      两人同时抬头,一片,两片,三片。
      千片万片,更多的雪花飘落下来。
      兆璟一口气哽在心口,无声缓慢的轻吐出来。
      “是雪,”兆璟轻轻道,“是北国的雪。”
      这一次,不会看错,纷纷飘落的雪花中,玉溶分明浅浅的绽出了一抹笑容。
      第一次,兆璟感觉面前的人从寂寞寥落的废墟之上焕发出了令人目炫的生命力。
      那么美,那么动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兆璟和他并肩,抬头仰望:“北国的雪,不像南方的雨——”
      玉溶听兆璟在耳畔喃喃道:“不会打湿你的头发。”

      寿宴这天,天降大雪。
      柳公公披着大氅立在门前,看满天雪花飘落。
      他伸手细长的手去接:“瑞雪丰年,百姓来年的日子好歹也能强些。”
      身侧一小长随(长随:低品阶的宦官)轻声轻气道:“爷爷,时候不早了,万岁爷该找了。”
      济炎、济禹并一众男眷、相公门客一起送柳公公出门,谁知柳公公道:“差点忘了,还未及给应家老寿星祝寿。”
      应家哪里会挑这个?众人连声道公公客气,公公不必。
      他环顾四周,玉芙蓉还站在人群里。
      “玉相公,”他悠悠道,“不如你跟我一起串一出戏,全当是祝寿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众人正搜肠刮肚,不知如何推脱是好之际,柳公公道:“不想听?”
      众人连连磕头:“公公的戏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柳公公兀自道:“只是我笼共只会《佳期》一折戏——良辰美景,合家团聚,正好应景。”
      玉芙蓉只得道:“只是不知公公要扮张生,还是崔莺莺?”
      柳公公想了想,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在宫里同主子顽时,主子只扮张生,因此我也只会扮崔莺莺了。”
      话说到这,岂有不唱的道理?
      柳公公要唱戏,那是跪着也要听完的。
      众人也不敢抬头,只能谨小慎微的死盯着面前一片地。
      玉芙蓉朝后台使个眼色,吹拉弹奏的乐声响起。
      还是那出《红娘》,还是那折《佳期》。
      柳公公的声音很轻,在一片跪伏中摆开架势。
      热闹的“佳期”愣是生生被他唱出一种分离。
      雪花在他周身飞舞,落在他的肩头。
      两个人的戏变成了一个人。
      一如他余生的颠沛流离,注定了只能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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