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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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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璟找到兆璋的时候,他正在合欢宴上喝的眼饧耳热。
“什……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慢了半拍问道。
兆璟咬牙切齿的揪着他的衣领子,半提着拉起来,压抑着怒气低声道:“南玉澄快死了,你就要如愿以偿了!”
兆璋步履有些踉跄的赶到久违的望春园时,玉澄已经支撑不住了,她虚脱的半惬在榻上不肯躺下,看见他,病入膏肓的脸颊上透出两抹病态的嫣红,她费力的勾起嘴角,扯出一抹凄怆又自嘲的笑:“应兆……璋——”
兆璋身子摇晃了一下,还没有站定就被玉溶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兆璟赶忙上前抱着他往后拖,玉溶无声的倔强着,透过兆璟的肩膀冷冷的盯着他,目光如带着冰凌子的利箭无声的射过来,带着千般万般的怨恨,让兆璋的酒登时就醒了大半。
看清了玉澄奄奄一息的倒气,兆璋心下不免吃惊,万万没想到再见之时她已然病成了这样。
梦游一般的走过去,玉澄阖上眼,喘了几口气,再睁开,虚弱的声音气若游丝:“我对不起你……”
兆璋心中大恸,长叹了一口气,悲哀的发现自己这许久以来自暴自弃、浑浑噩噩,只不过是想找个人怨恨,所求者不过是这些害死鸢娘的人的一句致歉与忏悔。
然而害死鸢娘的人,除了二太太,除了玉澄,难道没有他自己么?
归根结底,到底是谁错了?到底该怪谁怨谁?
他自己也说不清。
说不清就只能酗酒度日,举杯消愁。
他不禁红了眼眶,颤抖着去拉玉澄的手,可谁知,她却在他的手将要握住她的时候,用尽全力将手抽走了。
兆璋的手僵在半空。
玉澄一字一顿,艰难无比却再清晰不过的道:“……可是你也……对不起我……”
她无力的撑在靠枕上,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躯壳,荏弱不胜衣,泪痕干在脸上,留下两道沟壑,眼角空余的红晕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咱们……两清了……”
兆璋看着她,心痛如刀绞。
她痛苦的喘着气,手指深深的插进胸前的衣襟子里,两颊憋得通红,兆璋忙上前,却被她蓄足了力一把推开。
兆璋有些错愕的看着她。
只见她头发散开,披散着如同一个心怀有怨的鬼。鬓角的红山茶掉下来,零落着将要枯萎。发自心底的苦痛从她一贯温柔娴静的眸子里显现出来,从来不曾这样不加掩饰,从来不曾如此的淋漓尽致。
她死死得盯着他,从喉咙里,从这颗心里,发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句决绝:“如有来世……惟愿我为君……君为妾……种种身不……由己——愿君得尝!”
她如同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跌落在地,就此,撒手人寰。
这场尘世中的情劫,终究还是没能安然度过。
是爱是恨,是是非非,再也不必理会。
兆璋呆立原地,她余音绕梁的话,诅咒一般的久久回想,震彻肝肠。
“姐姐……”玉溶颤抖的伸出手想去触碰一动不动的玉澄,伸到半空又缩回来,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
“玉溶——”兆璟心痛的去拉他,“你……”
玉溶无声的挣开他,踉跄着上前跪在玉澄没有知觉的遗体旁边,颤抖着从上到下,一遍一遍看着姐姐的样子,如丧至亲的小兽,嗓子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哀哀欲绝。
多么希望她是睡了,或早或晚,还有醒来的一天。
盘桓着、踌躇着,迟迟不敢去触碰她逐渐冰凉僵硬的身躯,最终双手颤抖的捧起玉澄的手,慢慢的将自己的侧脸放在尚有余温的手上,闭上眼,滚滚热泪无声的扑簌而下。
悲痛欲绝的洪流潮水一样席卷了他的全身,铺天盖地,深入骨髓的悲恸无孔不入的吞噬着他的每一寸,逼得他发疯发狂。
他痛苦的再也不能自己,紧紧的握着姐姐的手,如同像哭祖母,哭父亲那样,哭着他此间最后的至亲之人。
哀痛着这条惘然的人间路,何以如此凄怆,何以如此漫长。
“玉溶……”他感觉身后有一个温热的怀抱覆上来,无言的从后面抱着自己,沉沉的声音如同耳语,“你哭罢,玉溶……我陪着你……”
汹涌的眼泪涌将出来,他终于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压抑得太久的悲鸣。
“啊……”他仰起脸,后脑抵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向后拗过去,两行泪纵横而落,痛苦的发出情不自禁的悲鸣,“啊……”
长姐如母,玉澄看着他长大,玉澄就是他的娘亲。
兆璟看他紧紧的拽着玉澄的手,过了许久许久也不肯放,看他痛苦的失了一惯的体面分寸,看他哀哀欲绝的悲鸣。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很久以前的他,在接二连三的失去父母至亲时,是怎么样的情景。
那是自己没有遇见过的血淋淋的悲痛。
守着璟三爷哭的人有很多,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眼泪,让他震撼如斯,心痛如斯。
他陪着他在阴暗的屋子里坐了很久,看他从悲鸣恸哭到小声抽泣,再到默然神伤。
第一次,兆璟沉默着,不发一言。
长夜过去,旭日东升,天亮了。
可是他的玉溶,又一次没了至亲。
一场彻夜的恸哭耗尽了玉溶许久以来强撑住的一口气,第二日兆璟发现他是因急病发烧而昏睡之时,他已经烧得满面红晕,人事不省。
应府大奶奶的丧事办得体面周到,京城上上下下,别说是朝廷一应大小官员,就连掌官内相和公侯之家都上门悼念,风光无两。
甚至连魏公公都亲自上门,浩浩荡荡的出宫队伍,压地银山一般铺陈开来,与人想的不同,魏公公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白嫩的手搭在一小内侍手腕上,被一路小心搀扶着跨进来。
大小官员一时间都鸦雀无声,断断续续的哭声戛然而止。
二老爷等一种人连忙行礼,他轻飘飘的一伸手制止。
他立在灵位前用手轻轻的叩击了一下宽阔厚实的金丝楠木棺椁,点点头,又仰头看看灵前供用经幡执事等物,皱了皱眉头,开口,婉转温柔的声音不像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珰嘴里发出来的:“死生最是人之大事,这供奉执事等物未免寒酸了些。”
二老爷连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回话道:“犬子官职位在六品,一应丧办之事不可逾越了规制。”
魏公公看看他,微微一笑:“切不可亏待了贵府大奶奶,那就按照四品的规制办罢。”
在场众人皆心下大惊,魏公公轻轻一句话,应家长公子的官阶就连升了两品。
兆璋跪在灵前,愣怔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被二老爷低声呵斥:“畜生——还不快过来谢恩?!”
兆璋神情憔悴,仿佛大梦初醒,行动间颇为摇摇晃晃的起身下拜,声音沙哑萧瑟,麻木的匍匐于地:“应兆璋谢魏公公恩典。”
众人纷纷向其致礼道节哀,感叹兆璋真不愧是性情中人。
二太太将兆璋唤到内室:“今日来了许多王公贵侯,有几位太太方才私下跟我着实将你夸赞了一番!”
兆璋站着愣愣的。
二太太把话挑明:“玉澄去了,你续弦是早晚的事,我为你物色了几个,你挑一挑。”
“太太,”兆璋突然道,“玉澄身死,儿子哀痛,已经在灵前发誓,为其悼念三年。”
他看着二太太,面无表情道:“三年之内,还望太太就不要为儿子的续弦之事费心了。”
转身,走了出去。
兆璟进来时,看见玉溶已然自己坐了起来,连忙上前:“玉溶醒了?如今身上觉着好些了么?”
玉溶大病一场,消瘦的厉害,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尤其大,他有些微怔的看过来,半响,虚弱的道:“……姐姐呢?”
兆璟打量着他的样子,强笑了一下:“玉溶不知,今日……是大嫂子出殡的日子——哎哎哎,玉溶你这是做什么?!”
玉溶二话不说下了床,因为躺久了双腿着地时软了一下,差点坐到地上,兆璟大惊之下连忙去扶,谁知玉溶什么也顾不得,趔趄着往外跑。
“哎哎哎——玉溶你要去哪?你病还没好呢!”兆璟起身追了出去。
玉溶出了疏星斋,一路穿过无数端茶送水、打扫庭院的丫头小厮,直直的向前跑。
兆璟拿了一件披风,一路拨楞开人群,追着玉溶的身影。
终于在一处转角处一把拉过玉溶,有些火大的扳着他的肩膀:“你跑什么?!风这么大你不要命了?!”
没好气的把斗篷给他披上:“现在就回去,给我好好的歇着去!”
拉着玉溶就要往回走,谁知玉溶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冷冷道:“三爷回去罢,你的情我承不起。”
“你这是什么话?”兆璟连忙又拉住转身欲走的玉溶,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道,“行行行,是我自己愿意上赶着倒贴你行了罢?先不说这个——你这是要去哪?”
“姐姐生前最后的心愿是跟父母葬在一处,”玉溶脸色苍白着,语气却坚定无比,“我要带她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