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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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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红苏便来叫早:“爷,该起了,今儿得上学。”
床帘子里,兆璟陷在锦被之中睡得正熟。
“什么时辰……”兆璟翻了个身含糊道。
“卯时三刻。”
兆璟重新躺回去:“早着呢……”
“不早了,”红苏将灯台放在案几上,“刚刚我趴在窗子上看,南公子已经等在门外了。”
“——什么?”兆璟吃惊道,翻身下床,跟红苏一起趴在窗子上往外张望,只见裹着厚厚斗篷的人影静静立在月门外,“他如何来这么早?”
看着兆璟错愕的神情,红苏噗嗤一下笑了:“这架势,不像是让爷领着上学堂,倒像是押着爷上学堂!”
兆璟烦躁的原地转了一圈,四仰八叉倒在塌上,没好气道:“谁让他来这么早?他愿意等就让他等着罢!”
“你自己惯了迟到早退,倒埋怨起别人来了?”红苏毫不留情的揭穿他。
兆璟脸色几经变幻,终于认命的重新坐起来,烦躁道:“备水,爷要洗漱!”
红苏笑的打跌:“哟,老爷让他和你一起上学真是‘对症下药’,爷这起不来的毛病果不其然就给治好了!”
“干正事去,少在这唯恐天下不乱。”梨浓领着一众小丫鬟端着梳洗之物走进来,忍着笑轻斥道。
“哈哈谁让这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奇闻呢!”红苏笑着出去,被兆璟气急败坏的叫住:“把他叫进来——别在外头结冰了!”
玉溶手里抱着暖手炉,面前摆着一碟碟菜肴点心。
三爷端着碗客套道:“吃点?”
“多谢三爷,我用过了。”
“昨夜住的习惯?”
“都好。”
三爷点点头,再也想不出下文,对面坐着个没一点趣儿的人,让他没了食欲,一口馒头一口燕窝粥的迅速打发了早饭,带着玉溶一道出了门,一路无话。
家塾离着应府不远,约有一里之地,原是应氏一族祖上第一位出仕为官的祖宗开设的,为保应家子弟,无论血缘远近都能有学可上,这位深谋远虑的先祖就是璟三爷的老太爷的太爷爷。因着应氏后人发奋图强,为官的为官,经商的经商,渐渐的发扬光大开枝散叶,因此族中子弟还没到进官学年纪、来家塾上学的也甚多。
时辰尚早,家塾里静悄悄的,先生大概也没能料到璟三爷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勤勉,因此姗姗来迟。
只有一人例外。
“哟——瑾二爷这么早!”兆璟一进门就见二哥早已端坐案前,书摊在桌上,嘴里念念有词,“多谢二哥了!”
兆瑾正在专心背诵头天的功课,被三弟一打断顿时忘了,慢了半拍的看过来,疑惑道:“谢我什么?”
兆璟笑的不怀好意:“多谢二哥来的这么早,替弟弟们暖屋子呀!”
兆瑾皱着眉头,一板一眼道:“我是来温书的,不是来给你暖屋子的。”
“嘿!您老要温书大可在家里温嘛,这么早来挨冻不是找罪受么。”
兆瑾一噎。
兆璟自娱自乐的逗弄着自己这位二哥,豪气万千的拱拱手道:“二哥体恤族中子弟,当为众人的表率,这份情,三弟记在心里了!”
兆瑾回过头来不去看他一副戏谑嘴脸,强自挣扎道:“‘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就是愿意挨冻温书!”
兆璟乐不可支,又道:“昨日早退之事你又告诉我二老爷了?”
兆瑾无奈叹气:“看来告诉二老爷也无济于事呀。”
“二哥,”兆璟诚恳道,“你知道你是吃海水长大的么?”
兆瑾皱眉:“什么意思?”
“‘咸’(闲)事儿管的宽。”兆璟也认真道,“咱们家就这样,我也就这样,二哥您省省力气,没准还能中个状元。”
兆瑾知道是在寒惨他,愤愤的转过身去,接着背诵圣贤书去了。
枫林上前把一应笔墨纸砚,香炉笔洗,茶叶杯盏,手炉脚炉拿出来,又在里面添足了炭。
笔是上好的关东辽毫,砚是上好的安徽歙砚,纸是上好的滑春熟宣,茶是上好的信阳毛尖。
枫林手脚麻利、井井有条的一一安置好,满意的看看,感觉似乎缺了什么——
“书呢?”兆瑾在一旁斜睨着。
枫林如遭雷击。
兆璟摆摆手示意他无妨,转而对着兆瑾道:“我就愿意听先生讲!”
兆瑾老气横秋的摇摇头:“应氏子弟要都是这样,应家可怎生是好……”
面对一屋子牛鬼蛇神,他每天都在为应家的将来而忧心忡忡,本来俊俏的眉目间也染上了一丝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愁。
接下来就是滔滔不绝于耳的大道理,兆璟听得耳朵生茧,兆瑾又开始了苦口婆心、孜孜不倦的劝说,几年如一日,毅力惊人。
应家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看现在蒸蒸日上,可要是子孙不肖,破败也是旦夕之间,我辈须知居安思危,切记不可耽于安乐,岂不闻‘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岂不闻‘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兆璟不耐烦的偏过头,跟玉溶道:“这边和那边的书案都空着,你想坐哪儿?”
玉溶还是淡淡的,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都好。”
又是都好。
什么都好。
既然这样,璟三爷也懒得多管闲事。
笑话,璟三爷又不是吃海水长大的。
过了莫约一盏茶功夫,只听外面叽叽喳喳,一大群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有说有笑的走了进来,寂静的家塾顿时沸反盈天,几欲撑破屋顶。
“哟——璟三爷!”
为首一位唇红齿白、身材高挑的哥儿边走边打哈欠,一见璟三爷瞬间清醒过来往窗外看道,“来的这么早,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璟三爷您这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滚你的,”兆璟最烦这位姑妈家的表兄弟兆璇,眼皮儿都懒得动一下,“你爷爷哪天来得不比你早。”
兆璇也不恼,笑嘻嘻道:“三爷要想重新做人,光靠读书怕是不行,我看重新投次胎还差不离儿。”
一句话引得周围遭一干人等捂嘴偷笑。
“这话倒不假,”兆璟嘲道,“璇爷也早都想重新投次胎了罢?”
璇哥儿的太爷爷是庶出。
一句话将兆璇噎在原地,狠狠瞪了几眼跟着笑话他的人,几个平日里上赶着巴结兆璟的笑的尤其欢。
兆璇没好气儿的指挥小厮将东西搁在书案上,一下子见到一个眼生的公子,静静坐在一旁,旁若无人的看着书。
“唷呵!”兆璇眼前一亮,“这是谁家的哥儿?”
这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玉溶身上,纷纷抻着脖子看。
玉溶在四面八方的目光中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慢里斯条的轻声行礼道:“在下南玉溶,金陵人氏,来贵族家塾多有叨扰,望诸位哥哥关照。”
刚刚进门的兆琛闻言喃喃道:“金陵南氏……”
远远打量着人群中央的玉溶,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关照关照,自然关照——”兆璇顿时来了精神,“你莫非和璟三爷的大嫂嫂是一家子?”
玉溶不解其意,只垂目答道:“正是家姐。”
“哈——”兆璇偷眼看了看一旁没什么反应的兆璟,朝旁边赵葳、赵蕤二兄弟道,“你们看,这位南公子不是眼熟得很?”
玉溶眼神疑问:“莫非公子去过金陵?”
“金陵他没去过,”花纶公子冷笑道,“‘扶髻楼’倒是常去!”
周围一片窃笑。
背对着他们的兆璟停下笔,皱了皱眉。
身边的人领会其意道:“还真别说——跟小郁相公有几分像!”
这荤话越说越过分了。
这时兆璇又得寸进尺道:“小‘玉’相公可知‘扶髻楼’?”
玉溶抬起头一言不发的看着面前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
“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带你去呀!”
“啪”的一声吓了兆璇一跳,一个纸团正好打在他脸上——兆璟转过身,好整以暇道:“对不住,打偏了。”
“应兆璟你什么意思?!”兆璇恼火。
“都说了,打偏了。”
众位子弟有的闻到了风向,麻利的溜回自己的案前以免妖魔斗法、累及无辜。
正巧先生住着拐杖一步一步求慢求稳的挪了进来,一看满屋的架势,袖子遮住嘴威慑性的咳了两声。
兆璇指了他半天,觉得无趣,只得作罢。
再回头时,玉溶已经兀自重新旁若无人的坐下。
兆璇心里冷笑一声,跟赵葳、赵蕤两位平日里惯混在一起的兄弟使了个眼色。
先生一句三叹的讲着课业。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夫子是警醒我等,一个正人君子是不会与人争锋的,君子何如?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争而争,好比‘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争一时之得失,不争一隅之对错,不争一处之短长,不争一夕之高下……”
兆璟先是犯了会子困,接着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昨夜一番寒流将前日抢先盛开的几簇花摧残了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好不寥落。
兆璟微微叹了口气,被先生拖长了语调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闷得气短。
目光扫过屋子,停在玉溶身上,发现他也并没有抬头听讲,而是握着笔,端端正正的在纸上写些什么,日光透过窗户纸洒在他脸上身上,他的轮廓都有些模糊。
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玉溶抬起头,四目交接,兆璟冲他微微一笑,可他只是面无表情的随即转移了视线。
兆璟收回目光,没意思透了。
他无奈的拿起笔,在纸上随意勾勒着轮廓,突然想起手串一事,自己还欠着郁小相公一个人情,随即笔锋一转,一位巧笑倩兮的年轻公子渐渐成了。
下了学,兆璟领着枫林抬脚便走了,原来是钱家公子过生辰,呼朋唤友的叫了昔日里合得来的一众公子在外面好好消遣一番。
扶髻楼里,春光正好。
“哈哈哈——还是璟三爷脾气太好,要是我,这么不领情早任他自生自灭了!”席间,大家畅谈甚欢。
兆璟带了三分醉意:“什么‘南玉溶’啊,我看简直是个‘难与容‘!”
“什么人,璟三爷这样为他操心,他竟然不买账?”
随着软糯微带沙哑的声音,一青衫公子轻飘飘的从兆璟身边入了席,皓腕一番,一注仙醴续入兆璟的酒杯。
“小郁相公你怎么才来?我们可都等你等的着急了!”
小郁相公生的白净纤细,身段风流,一双盛了三千春水的眸子,晴光潋滟,未语先笑:“我来迟了,自罚三杯!”
说着就爽快的倒酒,谁知酒杯还未送入口中就被一人凭空夺了去。
璟三爷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我欠小郁相公一个大人情,我替你喝,权当给你赔罪。”
小郁相公但笑不语,直到兆璟三杯下肚,才悠悠道:“璟三爷欠我那么大一个人情,三杯酒就打发了,我可不依的!”
原来当日他二话不说就将手串还了回去,银锞子一个没要。
“那你将要如何?”酒不醉人人自醉,璟三爷蓦地发觉小郁相公真不愧是扶髻楼的头牌,灯光摇曳下犹如春风拂柳,吹落一树花香。
“一件璟三爷身上的物件儿,当然要用另一个身上的物件儿来换呐~”
一句话引得在座诸位兴奋难耐的起哄。
兆璟一手环着小郁相公的肩膀,一手抽出一副尚未裱装的白纸徐徐展开,一位佳人正从画里望出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嗬!还是咱们璟三爷的心思精巧!”
兆璟意味深长笑道:“能对上佳人的心思,才是真精巧呢——小郁相公意下如何,在下的心思还算精巧么?”
小郁相公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微红了脸,强自镇定的接过画卷仔细鉴赏着:“画的似乎不怎么像在下呢。”
小郁相公没能被灌酒,众人未能尽兴似的还要接着调笑:“小郁相公近来生意可还兴隆么?”
他慢慢将画卷收起来,笑着回道:“有诸位公子照应着,自然没有不好的。”
席间唐公子凑过来,跟兆璟低声道:“你知道么,你大哥哥在四六胡同买下了一个院子,又买了七八个小丫头。”
兆璟喝酒的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月前,”唐公子压低声音,“听人说里面进进出出家具物什,都是上好的梨花木——还有器具摆件、妆奁盒子。”
那便是外宅无疑了。
兆璟想到平日里温柔恭顺的大嫂嫂,想到她当年第一次进应家门时,一身红衣含羞带臊的一笑,想到她一手琵琶低声吟唱,朱唇轻启,便是江南锦绣的馥郁芬芳。
管你是天上的仙子,还是平常百姓家的婆娘,都逃不过命运的摧残,正如花开终有时,最是人间留不住,深情总被无情负。
兆璟苦笑一下,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
日后几日,玉溶也每日按时等在院门外,兆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耐着性子早起梳洗,对着一言不发的玉溶埋头风卷残云的用了饭,相顾无言的坐同一辆车,一前一后的进学堂,在课上补补眠、看杂书、信手涂鸦,晚间倘或携同三五个气味相投的公子哥儿出去喝酒听曲,相安无事。
这一日,卯时三刻不到,兆璟便自己醒了过来,恼火的翻来覆去,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了。
收拾停当之后,玉溶竟然还没来,这倒是一件奇事,兆璟叉着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觉得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了。
“许是病了?”红苏道,“三爷要不要去看看?”
“他病了与我什么相干?”兆璟挑眉道,“明明是他押着我上学,我又没求着他——不去!”
一刻钟后,兆璟站在南院疏星宅门前,深感自己忍辱负重到家了。
一进门就听见一阵咳嗽声——得,果不其然病了。
玉溶正披着外袍坐在案前写着什么,头没梳,乌黑浓密的长发垂下来,衬的一张脸格外伶仃。
兆璟清了清喉咙:“你这屋子挺冷啊。”
玉溶缓缓抬起头,一瞬间眼神空虚,仿佛没了焦距,愣了须臾,才看清是谁。
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璟三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