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春寒且浓,昨夜的星辰在空濛濛的京畿上空若隐若现,晨光已经溜着高门大院的高屋低檐和平常百姓家的一溜烟儿砖砖瓦瓦铺陈过去,将要普渡着他的众生。
      天色将明,车马民生陆续醒来。
      一顶骄子悄没声儿的停在街巷拐角,一白白净净穿着青布短衫的小厮轻手轻脚的凑近织锦轿帘,熟睡的呼吸声钻进机敏的耳朵。
      “三爷——三爷?”
      呼吸声一顿,帘子从里面挑开,露出璟三爷的一副倦容——浓眉,高鼻梁,一双迷蒙的桃花眼宿醉未消。
      他搓着脸,呵欠连天道:“这么快……这一晚上可真够呛……”
      小厮连忙笑着应道:“今儿府里来客,估摸着老太太会传,要不爷还能在‘扶髻楼’睡个回笼觉。”
      璟三爷自顾自的伸着懒腰出了轿,正好被刚刚透过树叶子的光晃的睁不开眼。不经意低头一看,手上腰上干干净净,连汗巾子都不知道何时被青楼那些莺莺燕燕解了去。
      小厮抢着上前给他扑棱着压的皱巴巴的衣角:“爷忘了?昨晚上大小二乔姑娘的《广陵散》可谓是‘嵇公再世,已臻化境’,商秀姑娘一口仙气儿吹得好,让爷的‘紫金大将’斗遍全场无敌手……至于汗巾子也是爷亲手跟小樱桃换的——”他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抽出来一方香气儿腾腾的鸳鸯帕子,“爷走的急,小的给爷收着呐!”
      他的那条汗巾子上是方真人给批的十三字真言。
      三爷心里一阵捶胸顿足。
      清爽醒脑的晨风将帕子一角拂在脸上,三爷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下意识就要用扇子柄敲这个没用的小子,谁知一抬手,扇子也不翼而飞了。
      “扇子是郁小相公——”小厮一边躲一边尽职尽责的出言提醒着自家这位酒一醒就忘尽前尘的爷,一笔一划的替主子记着每一段露水姻缘的来龙去脉。
      望着他手里迎风招展的“鸳鸯戏水”,璟三爷捂着一抽一抽的头疼,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偏门上值夜的小厮们开门将三爷放了进去,他长腿一越跨过应家高高的漆红门槛,领着小厮枫林无声迅速的三步两步穿过一扇扇穿花拂柳的院门。
      一进月门,迎面迎上来一位红裙钗环的姑娘,大眼睛,鹅蛋脸,酝酿了一晚上的不安在见到正主儿之后总算找到了决堤口:“哎呀,老太太屋里从昨晚起就三催四请的嘱咐三爷用了早饭就过去,我们几个从睁开眼就巴巴的等——怎么这会子才回来?!”最后一句是冲着跟在身后的枫林发泄的。
      枫林接到三爷房里大丫头的饱含埋怨的一瞥,讪讪的赔着笑:“昨个是唐公子攒的席,爷这不是不好早走嘛。”
      进了屋,兆璟的屋子顿时被他这一回来给搅得鸡飞狗跳。三四个丫头围上来,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裙摆扇起一阵匆忙而温柔的风,枫林在门槛外堪堪止步,抻长了脖子候着爷的吩咐。
      兆璟一边解着领口的扣子一边扭头对身后的红苏道:“你们也不用急,一会只说昨个想先生布置的题目用功晚了,咱们晚到一会没什么大碍。”
      红苏接过换下来的外袍撇撇嘴,只冲着门外的枫林酸道:“想必昨夜的曲儿好,三爷出门时一身物件,怎么一晚不见就只剩下三爷一个光杆儿了?”
      兆璟接过一旁递过来的巾子拭面,还盛着三分醉意的桃花眼看过来,半是宠溺半是撒娇撒痴:“你这分明又是在拐着弯儿的编排我了,原是盛情难却多饮了几杯一时忘了情,几件玩意儿而已,也不值个什么。”
      “怎么不值什么?”红苏愤愤的将换下来的衣物放到身后的小丫头子怀里,“那五色八宝旃檀手串不是前日大姑娘见了喜欢,爷说好了要给大姑娘送过去顽的?”
      兆璟吐出漱口水,一拍脑袋想起来:“坏了坏了,把这茬给忘了。”
      “这边也不知道磨破嘴皮子劝了爷多少次了,”梨浓打散了兆璟的发髻,手脚利落的重新结好,“爷平日里出去,赏金赏银都可以,唯独别轻易打发了身上佩的戴的,金贵不金贵的且不论,这里头十之八九都是有来历的物件儿,倘或传来传去传岔了,爷在外面不好做人,又或是风言风语遇上了个巧宗儿再传到老爷那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得不着好儿不说,爷挨了板子可怎么好?”
      “好姐姐,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只管把这下话刻在心里,一时一刻也不敢忘的。”兆璟对着镜子里的人笑道。
      “三爷回回都是最后一回,”红苏用掸子掸着兆璟的衣襟,没好气道,“再说您这一颗心早就该被杂七杂八的东西刻满了,哪还有地方刻我们这起子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
      兆璟好脾气的软语哄道:“再不行我就把姐姐们的话刻脑门子上,天天顶着,再不能忘的。”
      红苏与梨浓终于绷不住笑了,脸颊生红的嗤道:“阿弥陀佛——爷能听一回劝,我们这些人就烧了高香了。”
      “枫林——”兆璟一歪身子喊道。
      “爷?”枫林门口应道。
      “回头包三五个银锞子给郁哥儿送过去,把我那手串子拿回来,再替我给人家赔个不是,就说我说的,有机会我一定当面赔罪。”
      梨浓羊脂般的手指蘸了安神醒脑的薄荷香露一下一下轻柔的按在兆璟的太阳穴上。
      枫林应了,躲开端着醒酒汤进屋的一众小丫头子,还在门口犹疑着不离去,好容易找了个说话的空档儿:“爷,那这帕子……”
      兆璟接过醒酒汤一股脑灌下去,朝门外摆摆手,枫林赶忙将帕子收起来,踹在袖子里,欢喜的笑着:“谢爷的赏!”说着领命飞快的跑了出去。
      兆璟呵了一口气:“还是不行——这酒气我自己都能闻见。”
      “要不爷含几粒陈皮柚子参?”红苏选了玉佩给兆璟挂上,又在首饰匣子里寻了件黑璋鹿骨扳指。
      兆璟病急乱投医,环顾四周发现台几上一瓶珐琅五彩瓶子,索性直奔过去。
      “欸——小祖宗?”
      只见兆璟拔开瓶盖,在红苏等一众丫头的惊呼中,将西洋花露水灌了下去。

      等兆璟终于一番人仰马翻的收拾停当之后,老太太的屋里已经围坐满了人,众人正喝茶说着话,只见门上丫头打帘,一穿着锦绣的公子迈了进来,环佩叮当之间,直将外面的春光带了进来,兆璟见人便三分笑:“今儿早起红苏还问我吃什么,我便说今儿上老太太屋里,什么也不吃就等着老太太赏饭啦——”说着脚步不停的直走到上首,躬身一揖到底:“给老太太请安!”
      说着又给四周的大太太,二太太,各位姨妈嫂嫂一一道了安。又与大哥哥,二哥哥见了礼。
      “听说大姑娘之前感了风寒,如今可大好了?”兆璟拜见大太太问道。
      “难为你记挂着,”大太太笑道,“已然全好了。”
      “上次她说喜欢我那旃檀手串,我还给她留着呐,空了便打发人送过去给她解闷儿。”
      “她一个女孩儿家的净出幺蛾子,”大太太客气道,“一天一个花样儿,璟哥儿不必理她。”
      老太太见了兆璟早都乐了,溺爱的拉着他:“这么大了还整天里疯言疯语的,让人家看了笑话——怎生还没用早饭?你屋里那么一大帮人简直是死猫子瞪眼——没一个能用的。”说着就要让人传饭。
      “先别介,”兆璟一个眼色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丹凤就识趣的站住,围着老太太顺势坐下,拿了老太太手边的青色点心一口吃到嘴里,笑道,“我就爱吃老太太的。”
      老太太养尊处优的手点点他的头,笑道:“你呀!”
      兆璟的大嫂嫂南氏适时的笑道:“这是青团,是溶哥儿打金陵带过来的,璟哥儿觉着怎么样?”
      兆璟打从一进屋就注意到屋里多了一位不认识的公子,想必就是今日的外客了,这会子借着话头才得以细细打量。
      只见那白袍公子清清瘦瘦,如瓷白面,泼墨垂发,略低垂着头,满屋热闹却一直不说不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直到方才兆璟一口吞下一个青团才做梦惊醒一样的看过来——
      兆璟一个“好”字正欲脱口而出,却被一大口青团噎住,顿时呛得咳了个惊天动地。
      那白衣公子原本已经起身打算拜见,却不料兆璟一时间咳个不停,又不好坐下,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被呛得涕泗横流,一个端端正正的愣在原地。
      又是一番折腾,璟三爷才堪堪止住咳嗽,连忙打揖:“失态失态,让公子见笑了。”
      白衣公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清清泠泠的回礼:“都是在下带的这劳什子,公子莫怪。”
      “怎么还未见礼,这两个就互相赔上礼了。”大嫂嫂南氏立在一旁,丝绢小扇微遮笑靥的打着圆场,她是金陵人,说话也轻柔柔的,“璟哥儿,这是我家里那兄弟,人生的腼腆,见不得什么世面——溶哥儿,这就是应府的璟三公子。”
      白衣公子看了看一旁暗自焦急的姐姐,这才慢慢拱手道:“在下南玉溶,见过璟三公子。”
      兆璟从一番猝不及防的咳嗽中缓过神来:“哪个字?可是李太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容’?”
      南玉溶轻轻摇头,略带沙哑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断不掉的吴音:“是‘暮霭沉沉,沼水溶溶’的‘溶’。”
      暮霭沉沉,沼水溶溶,林花谢了春红。
      千句万句,偏偏选了凄切哀怨的一句。
      兆璟颇感意外的扬起一边眉毛,随即恢复亲切的笑容:“噢——《楚辞》有云‘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而东回’,溶溶,波貌也,既盛且大,势不可挡,好名字!”
      南玉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兆璟看看有些尴尬的大嫂嫂,伸手摸摸鼻尖儿,自顾自笑道:“我说如何早起听见树梢上喜鹊叫,原来是容贤弟驾到——看来这金陵的风水实在是好,见过大嫂嫂这样的美人儿,原以为已经是造化之极了,没想到金陵的子弟也这样的风流标致。”
      南玉溶听了,竟然抿抿嘴角像是轻轻一笑。
      兆璟分明听见夹杂着一丝乡音的声音在身边轻轻的响起:“哪里——京城风物,才是天地间最难得的。”

      老太太正问南玉溶一路风尘颠簸、平日里读什么书,二门上便来传话说是二老爷下朝回府了。
      应济禹脱了官袍,换了家常衣物便来给老太太请安。
      “不知老太爷今日身上觉着如何?”济禹坐着同老太太说话。
      “你老子爹昨夜吃伤了,天将将亮才睡下,”老太太无奈叹道,“老了,不中用了,成日里只记挂着听戏斗蛐蛐吃喝拉撒,旁的事情都入不了眼了。”
      “老太爷辛苦大半生,如今正该儿子们膝前尽孝,老太爷和老太太安享清福就好。”
      老太太张口含了丹凤递过来的一角香瓜,听了二儿子的话,既慢且细的在嘴里磨着。
      在老太太屋里用过饭,众人便各自散了,兆璟正要离去,忽听老爷叫他,一个激灵,心道不好,连忙走到跟回廊之下,垂手立着听训,隔着撒花栏杆,是老爷和站在他身侧的南玉溶。
      济禹将儿子上下打量了一遍,阴沉着脸压着怒气开口道:“方才顾及着老太太,我没揭你,听瑾哥儿说你昨日早早就跟先生告病早退了,可有此事?”
      瑾哥儿系大老爷济炎的长子,名唤兆瑾,是兆璟的二哥。
      兆璟顿了顿,谨慎的回话道:“原是唐家公子此番游历回京,召集平日里处的来的几位公子摆了一席接风,席间说了好些南方游历的趣闻——”
      “宿在哪了?”没等他说完,济禹厉声问道。
      兆璟垂首道:“二更不到,儿子就归家了。”
      济禹犀利的眼睛盯着兆璟,许久才道:“唐棣不学无术,你从今以后少与他往来,想知道什么江南风物,眼巴前儿不就来了一人么?玉溶年纪比你小,学问不知大了你多少,以后他在府里长住,与你同在家塾进学,你看看人家是怎么用功的。”
      兆璟无奈,只得应道:“儿子知道了。”
      济禹又道:“玉溶初来乍到,你也应该尽尽地主之谊,引他四处看看,别成日里走鸡斗狗游手好闲,净与那起狐朋狗党混在一起,对不起咱们诗书簪缨之家的体统。”
      教训完儿子,转而又问玉溶:“老太太和太太可是给你安置了屋子?”
      “在南院东角的‘疏星斋’。”玉溶垂目答到。
      “也好,离着璋哥儿的院子不远,你姐姐也可照应着你。”济禹顿了顿,又放缓了声音,“朝廷之事变幻莫测,你父的事情业已过去,人死不能复生,再怎样也无济于事,南家嫡系一脉只得你一个后人,日后你当卧薪尝胆,发奋读书,进学登榜,在朝为官,再为南家光宗耀祖才是正理,旁的东西皆不必理会,切不可自暴自弃,生出些无妄的怨怼之情来,误了自己,误了南氏一族。”
      玉溶只袖手静静的听,末了道:“多谢世伯教诲,世伯恩情小侄没齿不忘。”
      “我知你定是好孩子,”济禹点点头,语气中透着一丝对往事的追忆和感慨,“逸臣的后嗣,不会错。”
      他最后拍了拍玉溶的肩膀,转身离去。
      兆璟望着父亲拐出了院门,随即站直了,用扇子柄挠挠隐隐作痛的后脑,长舒一口气,转过来从下往上对着南玉溶,语气变得不咸不淡:“怎么着,贤弟?咱们去哪儿逛逛?京城十八坊三十六院随您点。”
      玉溶也从上往下看他,眼眸还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丝毫没因为济禹方才的一番话而生出几许亲近的意思:“璟三爷昨夜宿醉,现下想必困乏了,在下就不劳烦三爷了。”
      被一语拆穿兆璟颇感意外,刚想问个缘由,忍了忍,疑问终究未曾出口,拱拱手道:“多谢体恤,那贤弟请便,愚兄这便告辞了。”
      你不情,我不愿,何苦勉强同游?
      兆璟性情随和,为人不拘小节,满城富贵官宦子弟也少有合不来的,你来我往之间第一次觉着无甚趣味。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兆璟转过身离去,玉溶的声音传来:“明日上学拜见先生,还仰仗璟三爷引见。”
      兆璟向后挥挥手。
      玉溶主仆二人立在廊下,这会子乌泱泱一众人等已经散去,偌大的庭院风吹树动,唯余鸟声啁啾。
      溪明等人走远了才对玉溶道:“不是溪明多嘴,哥儿对应家这位璟三爷未免也有点冷淡了,澄姐儿不是嘱咐过哥儿到了应家,待人接物都要热情三分吗?看架势这三爷是个在家里得宠的,爷不为自己,就算是冲着澄姐儿也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玉溶仰起头,空濛濛的眸子良久的一一看过周围的花石亭鸟、回廊深池,金陵旧府的过眼繁华犹在眼前,置身于似曾相识的大宅院,一时间竟生出一丝久违的颤动与恍惚,仿佛沧海桑田的巨变从未发生过。
      父亲没有入狱,祖母尚且在世,应家也还没有倒台,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也还相信,世道人心,一切都有余地。
      “无所谓。”良久之后,玉溶苦笑道,“即便讨了璟三爷的好,也未必能讨全应家上下的好。”
      所以,都是无所谓的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