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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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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老太太领着一众家眷,跪在祖宗牌位之前,丫头婆子小厮们在祠堂外乌泱泱的站了一大片。
“我应家的列祖列宗——”老太太跪在正中的蒲团上,喃喃道,“应家有难了,求各位祖宗显灵,保佑我应家子孙,此番能平安渡劫。”
后头跟着的一应儿孙媳妇,有的禁不住用帕子拭泪。
“别哭了,”老太太望着祖宗牌位,轻声道,“要是哭有用,这么多年,我早该哭瞎了。”
后头的媳妇们堪堪止住声,跪在地上,犹自委屈的颤抖着。
“外头乱了,家里不能乱,”老太太继续道,“今日大家来了,我也不瞒你们——这次应家遇着槛儿了,可能迈不过去……事已至此,怨也无用,趁着城门尚开,愿意暂且逃出去避避乱的人,今日跟我说一声儿,就可以立刻出去了——若是老爷回不来,咱们这辈子的亲人缘分,就到此为止,要是老爷回来了,应家能安然渡过此劫,大家仍旧回来,各家仍旧是各家。”
众人息声,祠堂里一片寂静。
“老……老太太,我老子爹年纪大了,我看我还是……”
“准。”
那人仿佛得了大赦,拉着媳妇儿子快速出了门。
有了第一个,后头的人也顾不得脸面了。
跪着的人陆陆续续减少。
老太太不动如山,手上转着念珠。
大太太忍不住抽泣。
“你又哭什么?”
大太太忍着源源不断涌上来的眼泪,哽咽着话都说不利索:“老太太莫怪……这些人真是……没有良心……”
老太太笑笑:“人生在世,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一辈子不指望着别人,不拿着自己跟别人比,腰杆子才能直的起来,日子也才能从容些。”
“老太太教训的是……”大太太哽咽道,努力的止住泪水。
“还有人要走么?”老太太问道。
兆璟垂着头,跪在后面。
“溶哥儿,”老太太想起来,“你原是跟我们家没有血亲的,你要走,是理所应当的。”
“老太太,我不走。”玉溶站在祠堂外。
“好孩子。”老太太点头道,“在场的,都是好孩子。”
“我的珑姐儿呢?”
“老太太,”珑姐儿上前,“我在这儿呢。”
“珑姐儿你还小,”老太太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让几个可靠的人带着你,先出去避一避。”
“老太太,我不走!”
“珑姐儿听话。”
珑儿眼里滑下泪来:“老太太,你别赶我……”
老太太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我怎么会赶你呢……姐儿不是早就想出去顽么?”
“只要老太太在这儿,”珑姐儿淌着眼泪,“孙女儿愿意一辈子不出去!”
城门前,挤满了一大堆人。
“兵爷——我们要出城。”
“关城门了!所有人,凭你是谁,都不得出城!”
“这怎么就说关就关了?我们一大早就等在这里了!”
“朝廷要抓反贼!”城门上兵爷笑道,“反贼可以出去——你出去么?”
底下人不说话了。
林贵家的放下帘子,焦急道:“我的天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珑儿当机立断:“掉头,咱们回去。”
“万万不能回去啊——”另一个婆子道,“刚才来的时候,后头已经打起来了!”
“绕道,”珑儿道,“不能停在这,咱们到不显眼的地方避一避。”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一口气“水漫金山”的意思。
“天老爷这是要收人了!”
玉溶站在李府门外,听匆匆忙忙的百姓说道。
“开门啊——我们家公子有要事要见李大人!”
李府大门紧闭,纹丝不动。
这是第七家闭门谢客的了。
溪明从台阶上跑下来,用袖子遮住雨:“名刺递进去就石沉大海了——看来这李大人也是要袖手旁观呐!”
玉溶看着紧闭的大门,忽地抬脚上前,亲自用力的拍着兽面铜环——“我是南玉溶!当年我父也是与你家有恩的——你负了我爹一次,还想再负应家老爷一次么?!如此背信弃义,你良心何在?!”
溪明撑着伞上前,尽力为玉溶挡住大雨。
“哥儿别说了——咱们回去罢!”溪明整个人都在雨里,大声道,“他们明摆着要明哲保身,跟这种人还有什么话说?”
玉溶好像是着了疯:“溪明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见我……”
“哥儿,是他们没良心——”溪明在大雨中喊道,“咱们回去罢——你这样折腾自己是白费力气啊!”
“为什么人人都怕他?!”玉溶崩溃道,“为什么连皇上都奈何不了他?!”
“哥儿——回去罢……你这样下去要生病的啊!”
玉溶脱力的滑到地上,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愣怔片刻,突然唇角一勾,凄凉的笑了。
把个溪明骇得目瞪口呆。
他苍白的脸多了一抹红晕,在乌发黑眸的衬托下竟有一丝明艳。
“溪明……”
“哥儿?”
玉溶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他把脸埋在膝盖上:“我要害死他了……”
溪明哽咽了。
“哥儿……璟三爷是祸害,祸害遗千年——上次住持不是还说嘛……他吉人自有天相,他且要继续蹦哒呢!”
玉溶只是把头埋在膝盖里。
“溪明……我不想他变得跟我一样……”
“哥儿你放心!璟三爷一定会福禄双全益寿延年子孙满堂长命百岁的!大不了……大不了溪明打今儿回去就天天吃斋拜佛的保佑他!一准儿让他活的比乌龟王八还要长——”
——“你这是骂我呢,还是咒我呢?”
玉溶和溪明一起震惊的抬起头,兆璟熟悉的脸近在咫尺。
“……三爷?”
兆璟一把将玉溶从地上拉起来,一边没好气对溪明道:“没得说那一车话,直接给他拽起来啊!”
溪明从来没有看兆璟这么顺眼过。
兆璟又转向愣愣的玉溶,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随即豁出去认命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我这天字头一号乌龟王八又上赶着倒贴你来了!”
玉溶好像傻了,愣愣的看着他,嘴唇颤抖。
兆璟连忙大咧咧的拍拍他:“好了好了,三爷知道你已经知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三爷也是喜怒无常你要习惯才是啊!”
玉溶才注意到兆璟后面跟着七八个拿着刀的家丁。
“这是……”
兆璟一手拉着他,把他拉得一个踉跄——
“真是服了你们主仆俩了——前头已经真刀真枪的打起来了,你俩要在这多哭一会儿,就得被包围了!”
兆璟拉着玉溶三步两步下了台阶,上了马,调转马头——“这儿都能找着你,别忘了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我!”
“给我杀——”
京城里乱了,到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士兵,短短一日之内,伏尸遍地。
刀兵声,喊杀声,夹杂着百姓的哭声。
珑姐儿的马车左冲右突的从一堆刀兵相接的人马中磕磕绊绊的一路驶过去。
林贵家的放下轿帘,一道鲜红的血迹立马飞溅上去。
马车里,珑儿从吓得缩在一起的丫头们中间坐直,倾身上前,颤抖着触到溅到车内的一个红点儿。
她瞪大眼睛——这不是牡丹红。
这是血。
“停下——”
“爷爷叫你们停下!”
一队穿甲荷刀的士兵在后面追,从地上了无知觉的尸体上无情的碾压过去。
兆璟玉溶在前,策马狂奔。
“再不停下放箭了!”
“三爷——”玉溶从后面喊道,“下马!”
“下去送死么?!”
“应兆璟!”玉溶死命喊道,“信我——下马!”
一众人弃马而逃,夺命狂奔,拐角处停下来喘气。
后头只跟上三四个家丁,其余的被乱箭射死了。
追兵没有跟上来——他们只要马。
林贵家的紧紧抓着珑姐儿的手,拉着她死命往前跑。
珑姐儿跌跌撞撞,满眼都是牡丹红,都是点点盛开的梅花。
林贵家的抱着珑姐儿蹲在一处胡同里喘着粗气,几个丫头已经面无人色,哆嗦着缩在一起。
“不行——”她咬咬牙,放开珑姐儿,出去死命扒一个尸体身上的衣服,“姐儿快来——快把这换上!”
桥上,两面士兵冲锋。
兆璟一手拿刀,一手拉着玉溶,咬牙道:“要是这次三爷活着回去——你这辈子就要结草衔环报答我!”
两人拉着手,从桥上跳了下去,落入水中。
两边刀兵相接,一时间杀成一片。
涓涓流淌的急流中两人浮了上来,筋疲力尽的上了岸。
玉溶浑身湿透,被呛得连连咳嗽。
他发着抖,湿发贴在脸上。
“……要是这次能活着回去,我给你当牛做马。”
入夜,一伙士兵闯入了“济恩祠”。
躲在里面的人纷纷惊慌失措的尖叫。
冰冷的刀剑争鸣着出鞘,刺破血肉的声音,几声闷哼。
“哟——还有姑娘!”
应家来不及跑的几个丫头叫的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巨大的佛像的背后,林贵家的紧紧捂着珑姐儿的眼睛。
珑姐儿浑身都打着颤,指甲简直要刺破手掌,牙关紧咬,一丝血迹顺着唇角慢慢流下来。
这一天,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发泄完了,士兵们在祠里燃起篝火。
“总兵——咱们这次能活么?”
“妈的,出师不利,被包围了,老子这次要交代在这里了。”
“等着罢,明早要看见的是咱们的人,那事就成了,要是……那就快活最后一晚上罢!”
珑姐儿从一片浑浑噩噩的昏睡中醒来,打了个冷战,地上躺着、坐着一众打着盹儿的兵。
石像上的房顶破了,呼呼的往年久失修的济恩祠里灌着风。
佛祖在上,请宽恕应珑无礼。
她无声的踩着巨大的石像往上爬,咬着牙,狠命攀住每一道凹凸的沟壑,给冷冰的石像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痕迹。
一腔义愤撑在胸口,在佛祖背后,始终没有掉下去。
她在清晨的一片朦胧灰暗中筋疲力竭的爬上了屋顶。
伏尸满地,血流成河,过去的一夜,京城犹如人间地狱。
薄雾中,清风吹来,她脱力的跌坐在地。
远远的,她望见一队人马。
祠里的士兵从梦中惊醒。
“别睡了!”一人惊慌失措的大喊,“外头有人来了!”
“是咱们的人么?”
“完了完了——全完了!”
“别出声!”
珑姐儿从高处俯视,看见来人身上的鸾带大红蟒衣。
她不知哪来的气力,狠命从地上站起来,踩着凹凸不平的瓦片,跌跌撞撞的沿着房顶往前跑。
“……将军——将军!”
她沙哑的声音仿佛是划破寂静清晨的第一丝鸟鸣,仿若声声泣血,让闻者惊心。
“将军!将军——这里有叛军!”
“叛军……”太阳升起来了,第一缕如血的光照亮了她泪流满面的面孔,她流着热泪,声嘶力竭的大喊,只知道重复着一句话,“……叛军——这里有叛军啊!”
她追着来人的马往前跑,如同追赶着灼人的太阳。
叛军,快来抓叛军——
整个世界在上下颠簸,她眼里只剩下那一抹大红。
一个不慎,她一脚踏空,像折断羽翼的鸟儿,从空中坠落。
底下的人听见呼唤,电光火石之间策马上前——
珑儿落在了那一抹大红之中。
“将军……”她睁开虚晃的眼,入目是一张英挺的面孔,“快去抓叛军……”
随即昏了过去。
这一天,负隅顽抗的叛军终于被一网打尽。
首辅自裁。
济禹和一干臣子被无罪释放。
京城上空太阳升起,连绵的阴雨停了。
艳阳高照,京城迎来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