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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镇星犯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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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
无逸殿上,正值盛年的君王一身常服,斜倚在御座上闭目养神。
他少经杀伐,九死一生,自幼见惯帝王家的无情权谋。幸得儿时同窗至交不计生死地扶助维护,方以雷霆手段稳住朝局,平内乱,御外侮,扶稳了风雨飘摇的大梁天下。这十许年间,他朝乾夕惕,宵衣肝食,对朝政不敢丝毫懈怠;几位旧友亦兢兢业业,为他四方奔走,出生入死。君臣戮力同心,励精图治,方有了如今大梁海晏河清的局面。
转眼已近二十年了呢。眼下天下太平无事,吏治清明;昔日总角之交都成股肱重臣,对他忠心耿耿;朝野物议,皆是一片英睿圣哲的赞誉之声;皇长子年将弱冠,虽非嫡出……不过幸而是乐瑶的孩子,宸妃位分尊贵同于副后,母家林氏家世清贵亦不下国舅言府,中宫又多年无子,加之景禹自幼早慧沉稳,年纪与其他个兄弟差了不少,不论立嫡、立长、立贤,皆是顺理成章,因此国本也算稳固。这样看来,终于是可以歇口气了……
不,绝不可掉以轻心!
梁帝面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浮现,心念一转,便已被深蹙的双眉压了下去。
北境大渝屡屡犯边,野心勃勃,前几次虽被赤焰击退,却元气未损,不可小觑;南面的南楚近几年倒尚算安分,却是一贯的怀祸藏奸,疏忽不得;四王八公仗着祖辈的那点子功勋,躺在功劳簿上作威作福,这些年趁着自己无暇他顾,益发恣意妄为,甚至还和当初五王之乱的余孽暗通款曲;景禹虽已成丁,却毕竟年少涉世未深,一旦有变,只恐难以服众,又如何弹压得下那群倚老卖老的旧臣;再想到皇后言氏的那些个心思和内廷的一堆糟心事……
梁帝只觉一阵厌倦。
“陛下?”
出声相唤的这名内臣乃是宫中为首的总管大监,名唤高湛。眼见着正在假寐的君王面色阴晴变幻,高湛心下叫苦不迭,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醒他,一面暗骂太史监当真是挑得好时机。
“何事?”被人无端打断思绪,梁帝的脸色自然说不上好看,只是到底不好轻易立时发怒,只阴沉着神色问道。
见陛下面沉如水,果然心绪不佳,殿上的近侍更是如履薄冰。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出一丝声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唯恐一个不是便被迁怒。
高湛此时却只庆幸陛下不曾当即发作,丝毫不敢迟疑,简练地回道:“禀陛下,太史令冯和请对,说有要事面奏,陛下可要——”
“太史令?唔——宣他进来罢。”
“遵旨。”
梁帝似乎想起了什么,上身微微前倾,既又坐直,打起精神。方才的疲态和强压的怒气已抛到九霄云外。
一时殿中诸人皆是松了口气。高湛如蒙大赦,小步疾趋退出大殿宣旨。
到了殿外,高湛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万年不变的面孔,看不出丝毫不满,慈眉善目地对正在候旨的外臣道:“陛下召见,冯太史,请随我来。”
“有劳大监,未知圣上现下心绪如何?”
“这……天威不可测,太史公只管谨、言、慎、行就是,老奴岂敢妄言?”高湛面上神色丝毫不变,却在“谨言慎行”四个字上着意加重了语气。
高湛一向与人为善,适才虽险些受了连累,却也知晓这不干冯和的事,并不欲就此结怨。是以见他神情郑重小心,似有大事,当下也模棱两可地提示一二,好歹没有坑他。
冯和心领神会,只略一躬身,低声感激到:“多谢大监。”
入得殿内,冯和恭敬再拜,行礼如仪,口称:“臣太史令冯和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岁。”
“免了,太史越次请对,所为何事?”梁帝不待他行完礼便开口问道。
冯和起身时借着眼角的余光隐晦且迅速地觑了一眼皇帝的面容。
帝王春秋正盛,即使两眼下的淤青昭示着他的精力并不充沛,脊背却仍挺得笔直,不肯露出一丝软弱。皇帝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目,原本上挑的眼角已生了细纹,有下垂之势。两道入鬓长眉细窄而略弯,似两柄陌刀,锋利逼人。而此刻他眉心略蹙,薄唇微抿,目光炯炯,显然对自己将要奏禀之事颇为关切。
刚强果决,多疑而寡恩——冯和再次在心中印证了自己前几次面圣时得出的论断。比起同是多疑却又优柔寡断的先帝,当今显然更像一位合格的君王。然则这样凉薄的面相,未免有失仁德宽厚,于臣下而言绝非幸事。
然而这些念头他也只敢在心中想想而已。太史令专掌天时星历,占定吉凶,看似只须据实而论。然而天道玄奥,从无定数,如若拂逆了今上心意,动辄得咎。他区区一介微官,也是食君之禄的凡人,怎敢不迎合帝心?
心下还在琢磨该如何解释即将上报的天象才更称旨,冯和一面禀道:“日前太史监夜观星象,见镇星逆入太微垣,犯五帝座,又有岁星守于掖门,臣故此来报。”
“哦?那太史以为,天象何解?”
梁帝的语气意味不明,难辨喜怒。冯和无法,只得咬牙道:“据《天官书》所言,五星逆行中坐,乃群下从谋之兆;而岁星所守,乃是——天子之所诛也!”
“好一个群下从谋,天子所诛!既如此,群下从谋,何以破之?天子所诛,应在何人?冯卿但言无妨。”
听皇帝特意换了对自己的称呼以示亲近,冯和心知自己赌对了,饶是左右皆被屏退,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当下也不敢大意,仍是字斟句酌道:“镇星犯坐之象,臣等当日已行占卜,得比卦。《彖》曰:‘比,辅也。’爻辞六二:比之自内,贞吉。故臣以为,当以近臣贤者为辅;而镇星属土,按五行之理,当以木克之。至于岁星所守……掖门内六星皆主诸侯,以臣愚见,应在……有爵之家。”
梁帝听后,默然片刻,方笑道:“冯卿耿介敢言,果然不负朕望。此事朕已心中有数,今日殿中之言,不可传于六耳,你可明白?”
冯和头又向下低了几分,越发恭谨道:“臣遵旨,若事有外泄,甘愿受戮。”
“嗯,退下罢。”
冯和告退后,梁帝兀自出神,口中低声喃喃:“木…穆…双木林……穆家…林家……呵,原来如此,冯和这老狐狸,倒是知趣……”
却是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良久,梁帝忽然对左右问道:“朕记得,云南穆王明年该要回京述职罢?”
“回陛下,正是。”
“唔,扬州盐政可也是姓林?”
高湛闻言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回道:“正是林海林御史。”
“姑苏,林如海……”梁帝自顾自念叨着,语气微妙。
高湛不明其意,试探着小心问道:“陛下,可是要召林御史回京?”
梁帝一顿,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高湛脊背一凉,自知逾越,深深俯首不敢多言。
梁帝恍若不觉地收回警告的目光,略摇了摇首,笑得高深莫测:“朕还记得,林海膝下有一女公子,当年恰生在花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