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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异地他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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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从京师出来,一路南行,雪地冰积,池塘沟寒,算算已是年关将近,途中城郭,无论大小,已经渐渐有了岁末的热闹。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她今日是身在异乡正奔着故乡回去,虽然至亲的亲人再也没有,但是那些留下来的旧人,还有满府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做她的殷殷期盼,只想归去与之相见,心里也有了些温暖期盼。
晚上歇息是在曲山的驿站,为了迎接他们,早几日驿丞就已经在派人打扫,但是地方偏僻,附近又没有集市,除了墙壁粉刷过,其他的东西都只能将就取来凑数。
驿丞过来拜见,这是一个黑瘦的汉子,说话言语讷讷,傅姣芮看着觉得像昔日傅家军里的那些兵将的模样。随口问几句,果然是曾在祝延年手下当过卒卫。
他们住在驿站后院的厢房内,显见的是很少有人来,好在驿丞连着几日吩咐用火盆烤过,屋子里十分干爽。
窗棂间有细细的虫粉,墙壁上也有经年留下来粉刷不了的痕迹,桌子虽然是新换的,看着角落里点点斑驳,也是很有了些年头。床上新铺的被褥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翻出来的缘故,也有些潮湿。傅姣芮在屋子里转身一一打量,裙裾在只铺了粗麻地毯的地上发出很柔润的丝滑之声,家具的漆影上一点粉白的影子闪过,在满屋子的冷清中倒是鲜妍动人。
窗外有几个人说话,是驿站的驿卒在雪地里凑在一处跺脚取暖,闲谈中说的都是各自家乡过年的光景,她立在窗下,听着这些人或者北地浑厚,或者南部清亮的声音,纷纷杂杂的说着各处新年,竟是有些梦里不知身是客,回梦一夕别凄凉的惘然。
门开处冷风进来,让她打个寒战,安佩远回身把门掩了,道:“屋里怎么这么冷?”过去把火盆揭开,把雪氅脱了挂在架上,看她一眼道:“你在做什么?”
傅姣芮已从惘然中回过神来,过来给他倒茶,只道:“要过年了。”
安佩远在火盆边上搓搓手,道:“如果赶得快,回京师过年也来得及。”
傅姣芮不语,京师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异乡罢了,赶回去,不过是在一处别家屋檐下,对着他人强作笑颜,涂酒妆欢,回不回去也没什么分别。遂道:“京师是你的家,回去父母都看着高兴欢喜,我则不同,在哪里过年都没什么分别。”
安佩远淡淡笑笑,坐下把火盆的炭挑开一些,明旺旺的火苗子跳了出来,在暗黑的盆边游动,问道:“孟州过年又有什么风俗?”
傅姣芮叹口气道:“不外乎走马香车,守岁放烟火领压岁钱罢了!各地各时又有什么分别。”
安佩远听她说的寥落,道:“有意思,说的无趣之极,这年复一年过着你却还念念不忘。”
自从那天晚上画图之后,两人之间似乎更加如履薄冰一般的刻意生分起来,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反正就这么相安无事下去,倒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门口兵士进来报说京师来了加急文书,驿丞带人出去传接,不能再过来陪世子和世子妃用饭。于是饭菜就送过来放在此处,一切都是将就了,独有一壶酒放在火上温着,有一股酒香浓浓的透出来,雪地清寒,晚上是一定要喝一杯陈酒驱寒的。
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对坐一会儿,窗外化雪的水滴声倒是格外清晰的传进来。傅姣芮抬头一看,窗户纸上已经被雪水给封住了,屋里暖和,窗户纸上的冰过一会又化开,弥漫一层又冻住,如此周而复始,已经结了厚厚一层。
这外面是分明的冷起来,对面安佩远平日不觉得,在灯下看着形态已经清瘦了不少。她打起精神起身揭开汤钵,看里面是乌鸡炖得当归,正是补气活血的东西,就盛了一碗汤递过去,道:“天冷,喝这个很好。”
安佩远看她一眼,接过去慢慢喝了。
车马日夜兼程,十日后已经到了孟州,孟州府尹依旧是范守忠,早就带着大小官员在城外候着。道旁的人都知道是傅小姐回来了,夹岸瞧着的人也不少。
傅姣芮在帘子里看出去,街道依旧繁华,风物还是一如往昔,见道旁的人神色间都是好奇,多半瞧着马车边骑马并行的安佩远,心道自己这样也算是锦绣回乡了,暗暗叹气,不再去看。
傅府的家人多半已经不在,傅姣芮见门口迎着的只有王总管,其他人都不在,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脸上还是不由变色。原来二姨娘在她走后数月就削发出家,宋大娘见府中日夜有人进来翻检,又惊又怕,没有几日就老疾发作,撒手西去了。王管家把那片荒地典卖出去,本来是要去收银子,不料半路遇到劫匪,也被人害了。
二姨娘既无子息又与男子私自潜逃,大半的人心中都与傅家没有了关系,而王管家和宋大娘都只不过是普通的家人,没有亲眷,除了傅姣芮也无人还念着他们,于是死了也就死了,再无人过问。傅姣芮往常着人去打听,都没有了后信,她日复一日的觉得不好,今日回来相见,什么都冷冰冰的摆在了面前,心里反而安静下来,叫老仆人带着自己到诸人的房子里一一看过,末了再到湖上烧起纸钱。
这湖还是和走的时候一样,空荡荡的,只不过以前是有水草在水底蓬勃生长,如今只剩下一潭死水半湖薄冰。湖边的草木桃树也早已经被砍伐殆尽,老仆人说是府里有一段时间闹鬼,众人都说是三姨娘冤魂不散,所以就把湖边的草木都挖掉了。
她对空拜了几拜,知道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反正也是不日就可以再见,不用伤心。安佩远见她神色说不出的凄凉,却是淡淡冷冷的样子,看着火堆痴痴发愣,伸手握住她的手,道:“起风了,我们出去吧!”
傅姣芮摇头道:“我要再呆一会儿。”觉得他怀里十分暖和,再也不想坚持,闭目直偎进去,道,“只靠一靠就好。”
安佩远扶着她的身子,觉得她开始还在微微颤抖,过一会儿渐渐安静,抬起她的下巴,见她面色如雪,早已经晕了过去。知道她强自撑住,把郁气都积压在心里,此时已经是不行了。
他叫老仆人拿些烧酒过来,小心抱着傅姣芮坐下,用大氅裹了,轻轻在她额头处按按,又在胸口后背处拍击。傅姣芮咳嗽两声醒过来,神疲志软,再也把持不住,慢慢抽噎着哭起来,她断断续续,也不知道哭了好久,中间又昏过去一次,安佩远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哭不动了,才带她回去。
两日后到了禹郡,早有礼部的官员先过来下了文书,按照仪制备办起来,安佩远到后宣读了皇上的诏令,钱维忠带着一众兵将接了诏令,焚香行礼,定下第二日给傅青山操办祭祀。
钱维忠是夜正在大帐内看图,亲兵报说安小王爷前来拜见,他不想见他,道:“就说我睡了。”正要往后面走,安佩远已经进来,笑道:“钱将军既然没睡,何必找托词。”
钱维忠道:“老朽老迈,见到世子清朗才俊就觉得自己已经糊涂不堪再用,所以想去歇息。世子有事但请快说,没有的话老朽就告退了。”
安佩远道:“钱将军过谦了,论起庚辰你是属虎的,是大展宏图之际,岂不闻内外专断,非虎不成!”
钱维忠脸色一变,内外专断非虎不成正是他当初刚到傅家军时,傅青山力排众议命他带兵出海时说的一句话。密室之私,岂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心里惊疑,脸色不由放缓道:“世子过誉了。”伸手让座。
安佩远看看桌上放着海防全境的大图,笑道:“钱将军运筹帷幄,这些日子东海国已经收敛了很多。”
钱维忠客气道:“哪里哪里,都是大家兄弟的功劳。”
安佩远道:“听说东海国已经集结到了海防一线以东,据说是有进攻的图谋。那里是杜总兵的防守之地,钱将军打算如何做?”
钱维忠笑道:“那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倾力相救了。”
安佩远微微一笑,道:“当年忠勇侯钱懈被御史杜林参了一本,虽然是因为诸多事情牵连,杜家总还是脱不开行迹,钱将军以国事为重不计较那些私人恩怨,真是难得!”
钱维忠干笑两声,抚须不语。安佩远道:“我手下有人接到消息,说是杜总兵曾经与东海国勾结,以至海防一战失利,那些陈年恩怨就不去说它了,只不过杜总兵既然有把柄落在敌国手中,又是贪图富贵一心保命之辈,只怕到时候会被东海国利用,成为海防中的心腹隐患。钱将军以为,像这种人在战场中可以相信么?”
钱维忠沉声道:“自然是不可全信!”
安佩远道:“不错,西洲湾虽然不是海防重地,但是扼守进退要道,只要钱将军一出海迎战,后路就已经落入敌人手中,当日傅元帅海防失利一事只怕就会重演。”
钱维忠脸色数变,看了安佩远半响,终于道:“钱某不知世子有何良策,还请赐教。”
安佩远拿出一封文书给他,道:“所有的证据都在此处,朝廷中正欲为傅将军正名,如今赐下来这个‘使‘字让很多傅将军旧部都耿耿于怀,钱将军只需要将这东西呈上,朝廷即可为傅将军洗刷冤屈,重新颁下谥号,到时候军中内外都会感念将军对故主一番心意。如今海防缺人,将军即可执掌大权,”
钱维忠起身道:“多谢世子成全!”
安佩远道:“将军不用客气,只是杜家既然如此,京中御史不日就可翻出昔年旧案,为忠勇侯平反昭雪。”
钱维忠叹口气,上前一步单膝跪下,道:“世子即然为钱某做到如此地步,钱维忠无话可说,从今往后,只要世子差遣,钱某无不听从吩咐!”
安佩远扶起他道:“在下自问海防一事毫无经验,只有一些纸上谈兵的筹谋,以后实权都是将军掌管,这监军一职不过是虚幌子罢了!”
钱维忠道:“无论世子是否为监军,钱维忠欠你数重恩惠,自会想方设法报答!”
安佩远微笑道:“朝中局势变动,佩远能够得将军一席话,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回去只见帐中温暖,傅姣芮正守在炉子前熬药,见他回来,接了大氅就端药过来给他。安佩远皱眉道:“很苦,我早就好了,不需要喝这个东西。”
傅姣芮道:“为人妻子一日,总要装装样子,不然叫大家看见我们生分了。”
安佩远见她脸上没有血色,道:“夜宵风寒,你不用等我的。”
傅姣芮回头道:“我不是等你,我是在准备给我父亲的烧纸。”安佩远笑笑,也不在意她的口气,自到床边解衣就寝。
第二日全军缟素,哭声震天。傅姣芮在海边念了给父亲的祭文,见着满城灵幡飘摇,胸口一热,强把血咽下去,迷迷糊糊觉得被安佩远抱到了什么地方,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时听到车声轱辘,已经是在回京师的路上。
前面风雪漫天,竟然已经迷失了道路,骑兵回来禀报说这里离最近的村舍还有五里路,但是大雪盖住路途,马车过不去,如果下来走,只怕世子妃没有办法前行。
傅姣芮从禹郡回来就一直精神不振,昏昏欲睡,这时候倒听的外面说话声音清清楚楚。她留在哪里都是无所谓态度,也不说话。安佩远进来道:“一路要骑马了。”用大氅裹住她抱出车厢放到马上。
看周围雪雾蒙蒙,也没有可以确认的方位,侍卫道:“这里在乱山之中,大家要小心前行,不要迷失方向。”
一队人把安佩远和傅姣芮坐的乌云盖雪簇拥在中央,前后打哨子呼应,刚走了半里路,前面雪地里忽然传来轰轰声,有人变色叫道:“雪崩了!”
一时马匹嘶鸣,人们都奔乱了方向,护卫慌乱之中掩着安佩远往后退,安佩远抱着傅姣芮拢紧缰绳道:“向西!”一夹马腹就向西冲过去。
护卫还没来得及跟上,侧面山峰已经有雪弹石块滑落下来,阻住了西面道路,护卫绕过山坡再找,已经看不见乌云盖雪的影子。
等到混乱过了众人再聚集到一处,已经是两日以后。
傅姣芮在混乱中清醒了一些,听到马匹后面轰隆隆的雪块碎落之声,竟是一点都不害怕,偷眼向后面望去,只见那边山岭处一小半山坡都滑落下来,视线里乱舞腾腾,什么都看不清楚。
乌云盖雪一直奔出去十余里,安佩远才勒住马缰,见怀中傅姣芮头上的青丝都散开,倒笑起来,道:“这样子可怎么见人。”
傅姣芮立身看看周围,见远处有一角村庄人家,伸手挽起头发,把它館成一个发髻垂在脑后,道:“你的侍卫一定会过来找你的,在那里等两日就好。”
安佩远催动马匹,发现地上有血印子,跳下马一看,原来马的蹄子已经被磨破,鲜血淋漓。傅姣芮见状撑着要下来,安佩远止住她道:“雪地太远,你走不过去。”
他撕下衣服的袍角,裹在马儿蹄子上,拉着缰绳一路前行,到了村庄已经天晚,看到其中一户人家院墙稍高,就过去敲门求宿。
傅姣芮笑道:“可有地方歇息了。”
安佩远看她一眼,竟是好久没有看到她这么高兴的笑过,不知这个小小村庄何处让她如此欢喜,伸手要扶她下来,傅姣芮却不要他扶,自己跳下马,拍拍身上的灰,道:“主人家有水喝么?”
主人家见面前立了这么一对神仙一样的人物,眼睛都不敢抬,连连道:“有有!”
两人跟着主人进了院子,傅姣芮看这户人家屋檐下挂了许多腊味,墙下还有做了一半的年糕,笑对安佩远道:“真是要过年了呢!”
安佩远见她频频而笑,笑容都是十分欢愉,往日悲愁神色全然不见,一时不由多看了两眼,却是没有说话。
傅姣芮也没注意他的神色,看看天空近晚暮色,叹口气道:“许久没觉得这么轻松过了,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
安佩远看她乌黑黛发散落一丝下来,衬着娉婷腰身十分的清秀,沉默一瞬,终于道:“若是你愿意,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