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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烛火落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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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听到微微呻吟,傅姣芮忙起身看看,见安佩远面色青白,眉头紧皱,轻轻唤了他两声,也没听到他答话,摸摸背上却是更烫。皱眉知道安佩远这是淤血被烤热了,血脉运行时受损的皮肉扛不住,所以才会发出痛哼。
想一想,去到桌前,把青玉合卺酒瓠里面合欢花泡着的酒倒了半杯出来,小心捧了,扶起安佩远的头,底下用枕头靠着,慢慢喂他,见他闭着唇,咬牙想想,取了头上的玉簪子,用簪头云尾拨开他的嘴角,再用手指头蘸了杯子里的酒放在他唇边一滴一滴送进去,触手处只觉得安佩远的嘴唇又柔又软,脸色不知不觉变得绯红落霞一般。
大半杯酒下去,安佩远的眉头松开些,傅姣芮把杯子放回去,依旧让他侧躺了,自己蜷在椅子上。安佩远半途又咳嗽了几次,吐了些淤血出来,傅姣芮一一用床边的白绫帕子接了,除此外,她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渐渐安佩远呼吸平稳下来,沉沉睡着了,傅姣芮忙了半日,错过了觉头,一时也睡不着,更鼓迟迟,只听到外面风摇树顶积雪的声音,初时还有丫鬟在廊下走动的些微响动,现在多半都已经安歇了。
她一个人坐在红色和金色相映生辉的屋子里面,一样样打量周围器具家什,无论是一杯一盏,还是一凳一椅,包括架上的书画,几案上的砚台,床头的男子衣服,鞋榻上那双男子的长靴,全都是十分十分的陌生。她不由得把衣服用力裹紧一些,末了再瞧瞧床上躺着的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往日那张总是看着淡漠疏离的面孔,骄傲倜傥的神情,此时都已经全部散去,俊目深垂,双眉墨画,挺秀的鼻梁,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越发显得皎皎若明月。
傅姣芮叹口气,托腮想了一会儿,对自己道:“尽人事,安天命,纵然他看我不喜,我但求无愧于心!今日我这么帮他,不过是在帮我自己罢了!见到山里快死的小鹿我都不忍心让爹爹杀了它,今日我也是在为他老人家祈福罢了!”
反复想过一遍之后才觉得心安,龙凤喜烛慢慢烧尽熄灭,屋里渐渐安静无声。
安佩远昏沉沉一觉醒过来,觉得浑身暖暖和和,背上伤处也没有先前那么疼痛,盖因他猛喝了不少酒,虽然逼出些血来,但是酒助血脉运行还是有点功效,傅姣芮又用暖炉放在他身边烘着,两者相加,睡了大半夜淤血竟然化掉了好些。
安佩远试着动动手指,感觉尚且灵活,撑起来瞧瞧,只见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香炉里的百合余烬发出点淡淡红光,暖香阵阵。床头凳子上有一堆黑影蜷成一团,可以听到轻轻的呼吸声。
安佩远摸摸身边两个暖炉,靠在那里愣了一会神,见床边这人睡得香甜,皱了眉头又松了眉头,一时间有些茫茫然,末了想想,把暖炉放了一个到她的身边,自己依旧睡了。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敲门声响,丫鬟在外面笑语道:“奴婢恭请世子爷,世子妃升帐更衣。前面王爷和夫人快起了。”
傅姣芮一惊,忙伸头向床里面看看,只怕这人还是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自己可怎么去与满府的人分说,却见安佩远已经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冰冷,瞧着自己面无表情。
傅姣芮一颗心凉了半截,推开水獭皮的垫子起身冷冷道:“醒了就好,你不会要我伺候穿衣罢!”
安佩远吸一口气,慢慢撑着起身,傅姣芮见他转侧之间有些阻滞,心里正觉得解气,却见他坐起来,被子滑下去,露出肩膀和胸膛,昨晚上的解衣事体全都涌到面前,暗骂自己一声,连退了几步,脸上羞红过耳。
安佩远见她模样倒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敛眉垂目靠在床头,道:“你若是方便,不妨帮我拿一套内衣过来。”
傅姣芮见床头脚桌上放着两套白色细绫内衣,一大一小,端了那套大的过去,回身到了几案前看那瓶子里插的金橘元宝。身后传来悉卒之声,末了只听安佩远道:“傅小姐早上不换衣服么?”
傅姣芮不语,安佩远慢慢起身走到门口,淡淡道:“好了?”
傅姣芮自去拿了那套小的到床后换了。
丫鬟们伺候着傅姣芮沐浴更衣,重新挽了盘云髻,点了绛珠唇,在头上插了鸾珠钗,玉蕊金凤步摇,翠钿华胜,再穿上朱红小襦,刻丝袄,撒花裙,装饰一新。
傅姣芮出门见安佩远只是穿着日常见惯的白色锦袍,倒显得自己花红柳绿搽脂抹粉的刻意,见安佩远看过来,傅姣芮抢在前面转过头,对翠儿嫣然一笑,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翠儿瞧瞧翡翠,笑道:“昨晚上翡翠姐姐就弄齐全了。”
翡翠笑吟吟的捧上来一个小笸箩,里面装着枣子,板栗还有一钵加了生姜桂料的干肉糜,俗语说的腶修就是。傅姣芮端上了,走到安佩远面前,福了一福,道:“夫君,我们就过去么?”
安佩远一大早见她张皇,这会儿又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笑一下,说:“好啊!”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屋院子外面,芸香桂枝等早就等着,见二人来了都笑着迎上来说了些祝福讨喜的话,到堂上的时候,只有安王妃在那坐着,见了他们俩就笑道:“远儿素来起得早,今天都过巳时了。”
傅姣芮低了头,跟着安佩远上前拜下去见礼。丫鬟端上来两盏茶,傅姣芮捧起一盏,上前两步蹲身献上,安王妃笑吟吟接过来喝了,芸香捧过来一个红丝金线喜福包,安王妃拿起亲自给傅姣芮别上,傅姣芮又再拜行礼。
行礼过后,安王妃道:“你们到浸染堂去罢!你们爹爹一早就过去了。”又叫丫鬟把早点给他们屋里送过去。
浸染堂是园子西角的一处看松看雨的地方,地势略高,偏在角落里,隔着前面正屋还有许多迂回距离。走了一半的路程,竹林里几个丫鬟正在清扫落叶,见两人过来都屈膝行礼。安佩远点个头就过去了,傅姣芮看见后面低头站着一个青衣丫鬟,瑟瑟缩缩似乎是畏惧风寒,不由多看了一眼,两人眼睛对上,傅姣芮是愣住了,只道:“紫姜……”
紫姜又行了一礼,道:“奴婢恭喜小姐,恭喜小王爷。”
傅姣芮也不管翡翠几个在前面回头瞧着,上去握着她的手,道:“怎么在这里呢?”看这里山远水阔,空气寒冷,周围几个都是园子里的一向的粗使丫头,穿的也是暖和。紫姜本该是大丫头不说,穿的也是单薄。
紫姜黯然摇摇头,见那边安佩远站住了脚回头看这里,推她道:“小姐,你快走罢!”
傅姣芮想这事只有回去慢慢问才行,道:“你放心,万般都有我呢!”见紫姜脸上有了丝笑容才回身走了。
到了浸染堂外面,小厮说王爷一个人在里面,叫世子和世子妃留下,其他人都回去,丫鬟们就都走了。大院子里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门口站着左鄂池,安佩远回头对傅姣芮道:“这是我的兵马师傅,你见个礼罢!”
傅姣芮就上前见礼,左鄂池抱抱拳,点个头,对安佩远道:“王爷在里面打坐养气,还请两位在外面等一刻。”说完就回身进去了。
傅姣芮往常只见过两次安国公,一次是安国公清虚观被烧回府在中秋家宴上,一次是进宫的时候在门口送别。以前刚到京城受冷落还想着打探清楚安国公的意思,后来看明白了远远见着安国公就避开了。今儿个算是第一次正式行礼,而且是用媳妇的身份,久闻安国公严厉,心里面说一点都不紧张也是假的。
毕竟是爹爹当年交过的‘好友’或者还是‘兄弟’,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给爹爹丢了脸才是。正低着头想自己待会儿行止该如何,言语又该如何,才既不会叫人觉着自己卑微又不会叫人觉得自己粗疏。
耳边却听见安佩远微微吸了口气,只见他看着堂上微微抿唇,闭闭眼,复又睁开,双目凛然,竟是有些横下心来无所畏惧的意思。瞧着有些好笑,自己怕还有道理,他也如此怕却是讲不通了。
安佩远发现了她的神态,冷冷看她一眼,瞧她淡淡然的样子,想一想,倒是一笑,道:“傅小姐如今涵养功夫越来越好,安某佩服!”
傅姣芮嫣然笑道:“夫君说什么?”
安佩远微笑道:“我们也不妨打一个赌。”
傅姣芮‘哦’一声,道:“赌什么?”
安佩远背上手,瞧瞧屋檐上盖着积雪的几桠松枝,悠悠道:“我赌傅小姐的涵养功夫保持不到晚上。”
傅姣芮一愣,却看他仰起头来颈项处挺秀,蓦地想起早上光景,今晚上自然是免不了要和他同床共枕,心头乱糟糟的,打起精神强自冷笑一下,道:“为人妻子,自是应该,我有什么想不通的!”
安佩远微微错愕,眼神一闪,一丝嘲讽笑意爬上嘴角,轻轻摇头道:“我说的不是那个。”
傅姣芮咬牙不语,只觉得面上一阵火辣辣的热气滚过了鬓角,索性低头再不抬起,眼不见为净。
两人再不说话,只听到屋角上积雪跌落的声音。屋角一株白梅,雪和花瓣混到一起,也分不清楚哪些是花哪些是雪,只看见点点白屑掉下来没入雪中不见。
门吱一声响,安国公出来,傅姣芮忙弯腰行礼,安国公呵呵一笑,道:“佩远和姣芮来了!我今天也是起早了,见你们没过来,就到这里呆会儿。你们冷了吧?快快进来!”
两人进屋,傅姣芮见是一个极大的屋子,约有平常屋子三倍之多,当中几案上书籍典章随意摞着,墙上还有一张极大的地图,土黄墨绿几色粗线左右相连,天下包抄,竟是北齐,陈,寒木,东海等国的军事全境。
见傅姣芮抬头看了地图,安国公微笑道:“你看得懂么?”
傅姣芮道:“以前爹爹屋里常挂,我也跟着看了些,不敢说全懂,大概还是清楚。”
安国公就指了两处,傅姣芮见都不是太难,就一一说了,眼角微抬,却见安佩远面带嘲讽,微微冷笑看着自己。
安国公抚须道:“看来傅兄教女有方,你若是一个男子,大可一承基业。”
傅姣芮低头道:“父亲大人夸奖了!”
安国公看看沙漏,对傅姣芮道:“你先在外面屋子候着罢!我和佩远再说几句。”
傅姣芮答应了,低头告辞出来。
外面屋子里有一个小炉子,炉子上茶水沸沸,还有茶杯茶叶干果等物。左鄂池端了一杯茶过来放了,傅姣芮忙起身道谢,忽然听到屋里冷喝一声,只听安国公道:“贪赃枉法的事情你也要去做么?说话越来越没有君上!”
安佩远道:“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安国公冷冷道:“前几日你害了人我饶了你,今日就薄加惩戒罢!”
只见安佩远默默出来,到了外面雪地里屋角跪下。傅姣芮慌忙站起身,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见安佩远低着头不看自己,再瞧瞧屋里安国公也自和左鄂池谈论指点地图,一时惶惑,团团转了几圈只有依旧坐下。
她手里茶冷了又换成热的,热的又变成冷的,见院子里安佩远低头跪在雪里一动不动,想起他身上还有伤,昨晚才吐了不少血,终于是放下杯子,走进去跪下。
安国公叹口气,道:“远儿这孩子越来越不象话,我也是担心他行差踏错,罢了!今日看你面子上就饶了他。”
伸手拿了雪氅,道:“你回去告诉你婆婆,我去东王府喝酒去了。“说罢和左鄂池一起出门走了。
傅姣芮出来到了院子里,伸手扶他起来,安佩远慢慢站起来,身子歪了歪,就靠到了梅树上。傅姣芮暗想他这么骄傲的人,今日当着自己的面被父亲罚跪,转过脸来未必会感自己的情,说不定恼羞成怒也未可知。
退后一步,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我们快去前面吧!娘一定在等我们吃饭了。”
安佩远也不说话,站直了向院子外面走,傅姣芮看他走得摇摇晃晃,欲要装着没看见,低头半响,终于还是走上前去,试着伸手扶住他胳膊。
安佩远顿了一下,也没有避开,微微靠着她肩头,两个人慢慢顺着游廊往回走。路上雪铺小径,冰结池塘,傅姣芮想起刚刚见着的紫姜,有心要去她口中问个清楚,回去再问人心里才有数。
正在出神,忽听安佩远道:“你昨日到今日,一点都不怕吗?”
傅姣芮道:“以前我见到山里快死的野猪都不忍心让爹爹杀了它,今日我也只是在为他老人家祈福罢了!”
安佩远知道她在绕着弯骂自己,淡淡一笑,也不理她。
傅姣芮说完见他无话,心里恶气总算稍稍出了些,眼看着到了正院前面,桂枝芸香翡翠等丫鬟都等在那里。安佩远也不再靠着她的肩膀,傅姣芮正要再走,忽然却是一惊,想起安佩远昨晚上身上那些伤,难道竟然也是安国公打的,正是大喜日子,却是为何?
一念之中,不由低低呼了一声,安佩远回头看她,傅姣芮指着他道:“你……你昨晚……”
安佩远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冷道:“若想多活几日,就不要再说!”
两个人近在咫尺,傅姣芮觉得人都要被安佩远的眼睛冻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摇头。安佩远慢慢把手松开,回头走了。
傅姣芮低头走几步,翠儿迎上来扶着她道:“小姐,老夫人去曹大人家听戏去了,已经叫人熬了鹿肉汤送到房里去了。”
傅姣芮点点头,见安佩远转身往听风斋去了,就一边跟着一边问翠儿紫姜的事。翠儿低头半日才道:“我听……桂枝说,这是老夫人的意思,说是害怕小姐过来了见着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