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梅》椰蓉

24、第二十四章 颦笑嫣然

　　见托然王子上前拜寿，刘皇后面上含笑，眼错不见的，轻轻点了点头。下面所有人都瞪眼瞧着华堂上的梁帝和刘皇后，以及底下长长绣金龙凤毯上行礼的托然王子，都以为皇后这一点头是对托然王子的嘉许示意。
　　太子坐在东首席上，趁着托然王子手舞足蹈言辞滔滔的拜贺的时候，转头对一旁的小和子使了一个眼色，小和子悄悄从后面走了，到了回廊找着安佩远的小厮六子，交代给他一个字条又转回来。
　　三皇子虽然笑眯眯的看着这边父皇，太子和刘皇后的举动已经全部收入眼底。他瞧瞧母亲，见曹贵妃轻轻皱眉，注视着托然王子面有忧色，再看看托然王子的样子，心中不由一沉。

　　托然王子一口气说完了祝词，接过王德端下来的御赐金杯，一扬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抹抹嘴巴，却不就归座，对着梁帝呵呵笑一声，张张嘴欲言又止，一张淡紫色的脸涨得通红。
　　一时乐器声音低下去，大家都瞧着这托然王子，有些人就偷偷耳语起来。
　　梁帝笑一笑，道：“王子莫非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托然王子咬咬牙，张嘴说的却是：“我看陛下的京都很美，想多呆两天。”
　　大半的人都愣住了，三皇子气得把手中筷子一拧，将面前一盘鱼的眼睛戳了出来。

　　梁帝也有些微微惊讶，道：“王子就是这么打算的吗？”见托然王子有些迟疑，又道，“今日是朕的寿辰，你角支国不远万里来京拜贺，其心可感，你提的要求朕都会考虑！”
　　三皇子听父皇这话竟然是大半都允诺了托然王子想说的事情，自思梁帝对自己背地里筹谋的事情八成心中有数，现在这么表态就是无形中的支持和鼓励。
　　想着，心里渐渐有了喜意。
　　托然王子一时拿不定主意，转头去瞧瞧傅姣芮，众人的眼睛都随着他盯到傅姣芮的身上。

　　傅姣芮见众人眼神都似不善，咄咄逼人，就把头低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托然王子一横心，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我想求皇上许一个人给我做妃子。”说完大大松了口气。
　　梁帝笑起来，对刘皇后道：“梓童，朕素来见托然王子豪迈，今日有这等小儿女情态，也是趣事。”
　　刘皇后微笑道：“皇上说的是，想来托然王子眼光看上的一定不是一般人物，臣妾今日却想和皇上赌一赌。”
　　梁帝呵呵一笑，转头对曹贵妃道：“曹妃意下如何？想不想参与朕与皇后这场赌局？”
　　曹贵妃笑吟吟道：“妾身自然要随兴陪皇上和娘娘玩一把，若能增加些彩头助兴，博得皇上一笑，也算是妾身今日的功劳。”
　　梁帝点点头，瞧瞧太子三皇子四皇子，道：“你们呢？要不要也陪朕赌一把？”
　　太子等人没有料到梁帝会把这件事情推而广之，相互望望，沉默一刹，都是齐声道：“愿意！”
　　场中众人听着都是精神一振，一个个睁圆了眼睛支起耳朵准备看这场好戏。
　　梁帝笑向托然王子道：“今日朕用你的事情来和几个人赌了，你可生气？”
　　托然王子呵呵笑起来，道：“陛下高兴就行，我们角支人也喜欢有时候赌一赌的。”
　　他见梁帝轻松谈笑，心情不再紧张，反而也是兴致勃勃起来。

　　于是梁帝命王德取来几张素金盘花龙凤签，对托然王子道：“你就把你喜欢的人的名字写在上面，待会儿我让他们猜，猜中了有赏，猜错了有罚，你看如何？”
　　托然王子忙点头，于是王德就用小金盘托着素签并笔墨送到托然王子面前。
　　托然王子提笔写了，王德把素签向下掩了，上呈到梁帝案上。又依次送了素签到刘皇后，曹贵妃，太子，三皇子，四皇子等人桌上。
　　众人不知梁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都写了名字，王德一一收了，都呈递到梁帝案上做一堆放了。

　　梁帝笑道：“朕赌你选的是一个世家女子。”
　　托然王子忙点点头。
　　梁帝看看场中，又道：“这位女子今日穿着淡黄的衣裳。”
　　场中众人忙四下乱看，见场中只有傅姣芮和娥佩郡主穿着黄色的衣裳，娥佩郡主是没有人去想的，全把眼睛看着傅姣芮。
　　托然王子喜笑颜开，大力的点点头，但见傅姣芮神色淡淡，又敛起笑意，有些失落。

　　梁帝看看傅姣芮，道：“你是傅青山的女儿罢？”
　　傅姣芮在这朝堂华宴，珠帘灯火中猛然听到爹爹的名字，三分亲切，三分震动，三分含泪，抬起头道：“正是！”
　　梁帝微微一笑，道：“你既然穿黄色衣裳，又是终身大事，不如你也随朕一赌，如何？”
　　傅姣芮此时在万千冷淡旁观的眼色里，反而有了三分傲气，对那些各色眼神视若弃履，微微笑道：“皇上既然九五至尊都愿意赌，姣芮有什么赌不得！”

　　众人都想她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都只用怜悯眼光注视，对她言语中的冒犯也没人起来呵斥。
　　梁帝笑道：“言语间很像朕的长公主碧玺，站出来让朕瞧瞧。”
　　傅姣芮就起身离席，行到五色金龙绣线图铺就的玉阶前。
　　梁帝对刘皇后道：“如何？”
　　刘皇后颔首道：“是有些大概的模子一样。”
　　梁帝道：“且让朕看一看，托然王子写的究竟是谁。“抬手要打开素签。
　　刘皇后忽然道：“皇上，臣妾有个意见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梁帝道：“梓童但说无妨。”

　　刘皇后道：“普天同庆，国泰民安，我们今日看的也不过是四海升平的一个乐事。臣妾以为，参赌的双方都是平等的，既然是平等，岂有只让托然王子选人，不让人家选他的道理？”
　　曹贵妃笑笑，轻启朱唇道：“姐姐说得很是，只不过先来者为大，也不能脱出这个框子吧！”
　　刘皇后微笑道：“臣妾以为，傅小姐既然愿意赌，那么也要找两个和托然王子一般，年貌相当的人才说的过去。”向下看看，扬声道，“你们何人愿意？”

　　底下寂静无声，场中众人全都做了锯口葫芦。
　　曹贵妃端起酒抿一口，挡住唇边微微的笑意。却见角落里站起一个穿白色锦袍的少年，慢慢走到大殿中央，大家在殿堂中虽然极力克制，也是一阵哗然。待曹贵妃看清楚他是谁后，不由一愣，转头瞧瞧儿子，见儿子脸上也有惊诧之色。
　　曹贵妃心道：太子这回使出的杀手锏看来是花了血本，一着不慎就满盘皆输。

　　安佩远站在大殿中央，行礼，叩见，抬起头朗声道：“臣愿意进来陪三妹妹赌一把！”
　　万景蓉气得直跺脚，低声道：“远哥哥，你不要被她骗了！”
　　旁边坐上的娥佩郡主手一颤，已经打翻了一杯酒。
　　刘皇后微笑道：“安国公的独子安佩远早先托华老太妃给臣妾美言，他与傅小姐年貌相当，又早有青梅竹马之约，臣妾这几日接了这对小儿女的私事，正不知道如何委决，罢罢，今日借着皇上的兴致，随性定个主意！”

　　傅姣芮听得脑子里轰隆一声，这往日仆役们私下的传言，早已被自己拼命忘记并视为侮辱的一厢情愿，今日竟然又从高台上盛装丽服的皇后口中吐出。耳边听到步履声响，安佩远已经立在她的身边，向上行礼拜见过。两人之间不过两步之遥，傅姣芮瞧瞧他，见他回头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春风掠过大地，让她看着微微一阵目眩，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诡怖。
　　托然王子见安佩远过来，往日与他也有交往，本来是深有好感，却没想到他竟然在此时走出来，与自己抢佳人，愣了一愣，气了一气，瞪着眼睛看他，见他对自己笑笑，冷着脸转头不理。

　　梁帝瞧着下面三个人，哦了一声，道：“这可如何赌？”
　　曹贵妃笑道：“皇上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梁帝想一想，道：“朕与傅青山君臣一场，今日就给他女儿一个机会，让她自己先选罢！”
　　听了这话，三皇子脸上已经有悻悻之色，却见场中傅姣芮俯身谢恩之后，移动脚步竟是向托然王子走过去。

　　傅姣芮听见这话，也不知道是喜是悲，心底里叹口气，抬头看看，见那边安佩远长身玉立，身后似乎就是安王府那极深极深的院子，碧湖沉沉，溺毙在其中也见不到尽头。许多事情一一从眼前掠过，包括深夜在水池旁徘徊的紫姜，已经投湖死了的三夫人，还有二夫人手中的那瓶鹤顶红，“到了无可奈何之际，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二夫人那幽暗如同鬼火的眼神慢慢在面前升起。
　　“一切都到无可奈何之际？”傅姣芮慢慢在嘴中品着这几个字，似乎又到了那日寒夜阁楼，自己微弱一息挣扎的时候。于是，她毅然而决然的转头望向托然王子，后者正热切的注视着她，满脸的赞赏和惊叹。
　　“‘桃花羞做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我今日却是不愿意做那感激东风吹落的桃花了。纵然是黄沙漫天又如何，至少塞外大漠还可以驰骋一回！”傅姣芮一笑，回身就向托然王子走去。

　　行不到半步，只觉得手腕处一冷，安佩远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硬生生的拖了回来。
　　大惊，然后是大窘，末了是愤怒。傅姣芮抬头冷冷看着他，安佩远站在她面前，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去了塞外，傅大人可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傅姣芮心头大震，身子不由摇晃一下，托然王子见佳人已经向自己走过来，却被安佩远抓住手窃窃私语，大怒，上前一步喝道：“小王爷，你！！”
　　安佩远紧一紧傅姣芮的手，抬头微笑道：“情至深处，不料忘形至此，还请王子成全我们！”
　　“我们”傅姣芮听着这个词几乎陌生不可分辨，眼前一片朦胧，反复想到“爹爹难道真的没有死？”
　　尽管一片混乱，但是她还是记得对托然王子挤出来一丝笑容。
　　托然王子满肚皮怒火，却见佳人倚在安佩远身旁，对着自己笑笑，一时都没有话说了。

　　高台上刘皇后笑吟吟对曹贵妃道：“妹妹，你觉着他们两人如何？”
　　曹贵妃平日里都是韬光养晦，从不与刘皇后争什么，今天也只是一时为儿子着急，所以说话就快了些，现在见刘皇后模样神态，心里已经在微微懊悔，自思刘皇后肯这么出头，一定是事事都拿得稳稳当当，如今只有看梁帝的意思就完了，自己还何必去做这个恶人。
　　于是忙点点头笑道：“姐姐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

　　梁帝看着下面捻须颔首，道：“安佩远，今日这个赌局还是以托然王子的意思为准，你莫要不明白。”
　　安佩远朗声道：“臣明白！”
　　傅姣芮只觉得腕上又是一冷，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傅大人的生死就全看你了！”
　　傅姣芮抬头看他，他也低头含笑对着她，眼神略略向托然王子那边一梭。
　　傅姣芮岂有不明白，她其实本来就是很聪明的一个女孩儿，她马上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默默垂首往安佩远身边靠了靠，安佩远挽着她的手，抬起头来对着托然王子歉然一笑，两人并肩而立，那般美竟是有些无可匹敌。

　　万景蓉听见耳边清脆的啪一声，娥佩郡主已经立刻掩了手，万景蓉见桌上一点碎瓷和一点血迹，眼睛里忽然涌上泪来，也不知道是为娥佩郡主还是为了自己，她厌恨的看着那淡黄色的人影，心想为什么老天对她这么好，轻轻易易就掳走了安哥哥的心。

　　托然王子神色一黯，上前两步跪下道：“陛下，中原可爱的女子太多了，我还想再回去想想。”
　　梁帝皱皱眉，道：“事非儿戏，朕还没看过你下的赌注，怎么能够随意更改？”
　　伸手拿起素签，慢慢打开。
　　一时堂中众人都屏住了气，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梁帝瞧瞧，忽然笑起来，道：“你倒是选的好人儿，娥佩郡主！”
　　只听得几声惊呼，曹贵妃的脸色已经变得像黄土一般，娥佩郡主两眼一翻，往后就倒。
　　丞相曹桂清双目圆瞪，惊慌恐吓得早已经说不出话来。见坐上梁帝眼神扫过来，忽然明白自己是应该上前去谢恩的，但是双腿无论如何都有些发抖。
　　托然王子呆住了，正想说话，却听梁帝又道：“罢了，托然王子方才说愿意收回赌局，这话还算数吗？”
　　托然王子除了在看傅姣芮的时候有些迷糊，其他时间都很清楚，此时早已经明白了梁帝的意思，遂大声道：“我们角支虽然是小国，但也是一言九鼎，绝不更改的！”
　　梁帝微笑道：“很好。”伸手把素签放在蜡烛上烧了。

　　曹桂清摇摇晃晃跪下去道：“谢皇上体恤臣年老体迈，恩准让娥佩留下来多陪臣两年！皇上尧舜之辉，光泽万世！”
　　一时以他为首，众人称颂之声不绝于耳。

　　梁帝挥手止住，对托然王子道：“朕既然赌输了，也有个彩头给你，算作对你下注的奖励。”
　　提笔写了一张文书，王德捧上来立在阶前，打开念道：“角支国地处塞北苦寒之地，少粮缺水，今既然愿意归属我北齐，特命其北迁八百里，再赐予帐篷牛羊，着葱岭北路水草丰美处为生，以示今上天心仁厚之德。”
　　托然王子一时激动，大声道：“皇上并未输，托然代国中老幼谢陛下恩典！”
　　中秋时角支国就上表要求北齐赐予地方，如今梁帝这条诏令就是答应了，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升斗之水就可成仇，梁帝以此姿态助角支国而不让托然王子难堪，托然王子心头感激，其他角支国使臣听了这话都是大喜，站起来由托然王子领头上前谢恩。

　　梁帝对刘皇后道：“梓童，方才是你为这对小儿女保的媒，以后怎样朕就看你的了。”
　　刘皇后出席对梁帝行了万福礼，端容道：“合人姻缘是积德行善的大事，臣妾一定不负皇上所托。”
　　曹贵妃也起身笑迎道：“妾身不才，愿意给皇后娘娘做个下手。”
　　安国公起身离席，拜伏于地，道：“老臣谢陛下和皇后娘娘恩德，感激涕零，无可言表！”
　　傅姣芮觉得手腕上又是一冷，安佩远抓着她的手走上前两步，两人对上行礼。梁帝赐他们平身，笑道：“看着果然是年少夫妻，如花美眷。朕今日也算对傅将军有一个交代了。”

　　安佩远颀长的身形在大殿的灯火掩映下越发挺拔，而傅姣芮微微含笑的模样，如同三月末含烟的芙蓉牡丹一般，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当真是玉璧生辉，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