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梅》椰蓉

13、第十三章 松萝子

　　这王府花园外松内紧，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里外侍卫巡逻蜂拥而出，提灯执火，把园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那黑衣人贴地几个起落，还没有过桥，前面路已经被堵死了，听见火把吵嚷声越来越近，他晃身闪进道旁花木中。这月桂树丛极为繁茂，逶迤连成一道长廊，那些侍卫举着灯笼火把，用刀剑在树丛中乱戳，那人见不是个事儿，又朝后面遁去。
　　树丛的尽头是一株极大的桂花树，斜斜依着一栋小楼，楼门紧闭，他借着楼下的紫藤花萝掩饰，贴着墙壁几下攀到二楼的栏杆处，趁着侍卫火把亮光还没有射过来，轻轻一翻已经跳了进去。
　　这小楼不大，栏杆后就是两扇敞轩大门，他错身而过，正准备跳过去，却看到在走廊的尽头一个白衣女子正回过头来，乍然一见，那个女子脸上神色并不十分惊讶，只是身子摇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栏杆。
　　那人万万没有想到深更半夜这儿还有人，微微一惊，心念未转中已经晃身上前一把握住了那女子的手，低喝到：“别说话！”
　　入手处冰冷彻骨，他心下诧异，不由略略松手，但这一握手间他也明白这女子毫无武功。
　　那女子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中却毫无畏惧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一个偶然误闯王府的迷路人而已。”
　　傅姣芮根本不信，那人也不想与她多说。此时小楼院外已经满是灯笼火把，众人乱纷纷嚷道：“奇怪，这刺客怎么到处都找不到？”
　　“难道进了院子？”
　　立刻就有人敲门，楼下丫鬟答应着出去开门。
　　那黑衣人皱皱眉头，他并不愿意和这些王府的侍卫多做冲突，手上说不得只好又是一紧，低声喝道：“请小姐莫要透露在下藏身之处！”
　　傅姣芮此时生死早已经不放在心上，看着这乱纷纷的世界也都与自己没有了关系，只是手腕处被他紧握，竟是有了些许久没有过的人身上的暖意。于是抬眼看他，只见这人神态微急，但是行止温文，谦谦风度不改，听到下面已经有人进屋来。
　　转身道：“跟我来。”
　　走一步身体已经摇晃起来，那黑衣人忙扶住她，傅姣芮带他到了自己睡觉的榻前，把天青色帘布放下来挡住了他，回身迎出门去。丫鬟几个正跟着侍卫从楼梯上来，傅姣芮站在门口，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见她出来忙行礼道：“三小姐，院子里面刚刚看见刺客，我等是来看看。”
　　傅姣芮点头让他们进去。
　　几个侍卫心想：这傅小姐安然站在此处，那刺客定然是没有进入楼中。于是进来查看也是马虎，左右瞧了一圈就算完事，前后看完没有人迹，见这位三小姐神色疲惫，忙匆匆告退，下去汇龙又往园子里其他方向搜过去。
　　见人走了，傅姣芮吩咐丫鬟把门关了，点起火盆，叫各人都去睡了。
　　她勉力行动一会儿已是极为疲惫，慢慢坐在火盆边上取暖，觉得渐渐有些暖气上头，不由昏昏欲睡。屋子里风声微启，一个黑衣男子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立在屋子当中。
　　傅姣芮撑着头略笼神志，瞧一眼，认得是刚才那位黑衣人，他依旧蒙着黑巾。没有想到他还没有走，傅姣芮皱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男子沉吟一下，上前一步，伸手把面上的黑巾揭开，露出一张十分清秀俊气的面容，他双眸和安佩远一样黑白分明，白如清水，黑如墨玉。
　　他俯身作揖道：“多谢小姐刚才援手。”
　　本来女儿家见到这些江湖人物是要避之不及，何况并不知道来者有无恶意，若是换在以前，傅姣芮自是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但刚才这黑衣男子进来之前，她已经身憔力悴，本就要晕过去。忽然见了来人一惊，神志倒略略恢复一些。
　　当时她心思恹恹，冷眼旁观，见那男子欲要躲在门后，下面楼梯上脚步声越来越响，心中一动想到：若是在我这里搜到一个男子，我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我这个样子支撑不了几日，若是死后让傅家名声被人指指摘摘，却是万万不行！
　　于是傅姣芮就抢先拦在头里，让这男子及时遁走，却没有想到，这人竟然还没有走。

　　听到他说感谢，傅姣芮不以为意一笑：这份感谢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只道：“你走吧！”
　　这少年却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底红字描画兰草的小瓶，放到桌上道：“这位小姐，方才我感觉你的脉象十分不好，匆忙之中不好诊治，这是固本培元的一点药丸，还请小姐先行服用。”
　　傅姣芮道：“客气了，我不要这些东西，你拿走吧！”

　　少年抬眼看看她，叹口气道：“若是不用药丸，只怕小姐没有几日好活了。”这话说出来冷冷静静，全然不是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太医大夫谨慎保险后路十足的说法。
　　傅姣芮一愣，她虽然自己也知道不好，但是这么听别人说起还是有些恍惚。
　　那少年上前把小瓶子放到她的手中，温言道：“我会再回来仔细诊治，今日先行别过。”抱拳行了一礼，撩起衣摆轻轻一跃，已经消失在窗外。
　　傅姣芮愣了好一会儿，慢慢把瓶子放到鼻子边上闻了闻，一股清新的幽幽香气泛在鼻端，不觉浑身舒服了不少。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傅姣芮迟疑一会儿，还是把瓶盖打开，里面有小小一张洒金小签，上面写着：松萝子，每日一服，每次一粒。
　　瓶子里面装着满满的淡褐色药丸。
　　她取出一颗，用桌上的茶水服了，身上渐渐不似刚才那样酸痛。
　　一夜无梦，傅姣芮睡得竟然是从未有的好。
　　及至醒过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床前守候的翠儿见她醒了，忙把洗脸水端过来伺候她梳洗。
　　傅姣芮觉得今日身子不似往日那般疲惫沉重，喝过汤药之后，就叫丫鬟拿衣服来换上，慢慢下了楼。
　　季候已是仲秋，天上薄薄透出些日色来，照在地下暖洋洋的，傅姣芮在茅亭上坐了一会，看水里鱼儿忽沉忽起往来追逐，心情好过很多。
　　翠儿道：“小姐，水边上冷，还是回去歇着罢。”
　　傅姣芮瞧瞧园子，也不知自己这个状态能有几日，想起东苑里面有好大两树月桂，是海外传过来的品种，开花比平常月桂要晚一些，此时定然已经开了，于是道：“我们去东园子看看那两棵外头来的稀罕物儿。”
　　翠儿慌忙道：“小姐，那边太远风又大，还是别去了。”
　　傅姣芮已经向那边道上走过去，见翠儿站着不动，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好容易我今天有些兴致，你也不好好哄我，站着做什么，走罢！”
　　翠儿知道今天是紫姜行礼的日子，因为是小王爷第一宗讨进来的人儿，虽然只是一个服侍的侍妾，但是为了以后彩头，王妃发下话来好好操办一番，这新房就设在东苑子里头。
　　那一日紫姜留在小王爷园中的事情早就被一些下人偷偷传出来议论，虽然谁都不敢当着面说这些。翠儿心下里忐忑，她也不知小姐对安佩远究竟有几分意思，这场大病是不是因为紫姜而起，她只是不想让小姐看到心里难过罢了。
　　翠儿那点慌张早被傅姣芮看在眼里，心里却猜到了一些，笑一笑不动声色，靠着翠儿的手，慢慢向东苑子走过去。
　　这东苑也不过是转山绕水一小会儿的距离，她们还在山坡回廊上就看见下面园子里张灯结彩一片热闹。
　　傅姣芮道：“今天有人办喜事么？”这排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瞅着人员陈设以及所用的各色物件似乎又不是什么正式的礼仪。但她见着粉红色的几张绸缎心下已是明白，“莫非这是在娶妾室？”
　　翠儿低声说：“是一位丫头升做了服侍的人，王妃吩咐了，要讨一个好彩头才这样操办起来，往常绝没有这样的事。”
　　傅姣芮冰雪聪明，见其神态听其言，心下有些恍然：“莫非是紫姜？”
　　翠儿低头道：“是。”
　　说出话来心下惶惶，不知道傅姣芮会怎样发怒，半天不敢抬起头来，却听着傅姣芮并没有什么动静，悄悄抬头一看，只见傅姣芮瞧着下面园子，脸上竟然是微微笑起来。
　　翠儿暗道：糟了！！莫非是小姐她气过了头？已经神智不清？
　　慌忙伸手去扶住，叫道：“小姐……”

　　傅姣芮推开她的手道：“慌慌张张喊什么？紫姜有这个结果也算极好了，总比跟着我寄住在人家家里强。我和她主仆一场，无论如何该去看看才是，走吧！”抬腿就要往山下走。
　　翠儿急忙跟上道：“小姐，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再说紫姜她只是一个下人，小姐前去恭喜她，她哪里受得起？还是让婢子回去准备一份针线送过去就完了。”
　　傅姣芮站住想想，觉得自己这样去也委实不好，就把手上的碧玉镯子褪下来，包在手帕里递给翠儿道：“你拿去给她，就说这是我一点心意，以后多来院子里走动。”
　　翠儿见小姐这样子心里也是高兴，答应一声接了小包飞跑下山去。
　　傅姣芮看见一片黄叶飘落到自己衣袖上，伸出两根指头拈着拿起来。她看着手中黄叶暗想：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却又常含笑意，叫人莫名温暖。如同手中的叶片，黄的透明，薄薄的筋絡清晰如画。
　　瞧了一会儿，不觉有些痴了。

　　安佩远从廊那边过来，看见傅姣芮站在台阶前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苍白一张小脸，眉色淡若青黛，头上发丝挽着坠珠髻，用两朵珠花别住，一身雪白衣服在晚秋风里飘飘若仙，配着山水倒是十分耐看。他今日才得知母亲为自己操办的事情，心里好气又好笑，过来却是要叫停办的，一时避不开，就走上前去咳嗽了一声。
　　傅姣芮惊觉回头，见安佩远背着手站在一旁，穿着一身银色细丝麒麟锦袍，越发显得风神若玉。
　　傅姣芮侧身福了一福，道：“见过二哥哥。”
　　安佩远淡淡道：“好啊，三妹妹也有些日子不见了，听说你最近病了？”
　　傅姣芮笑一笑道：“没什么，老早就好了！”
　　这时下面院子里开始奏响乐器，傅姣芮道：“二哥哥该下去了罢？”
　　安佩远道：“有什么，不过是一个丫头入房，去不去都没什么相关。”
　　傅姣芮见他对紫姜这个态度，也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还是其他，低下头去用手帕子压压嘴角，侧了眼看廊外的远山近水。
　　安佩远知道傅姣芮那日之后就病了一场，虽然一直不以为意，但是今儿个见面瞧她神色间淡淡的，礼仪一如既往，往日事情半分不关己的样子，有些觉得自己那日说话过了。不过也只是转了个念头，依旧背了手看景。

　　两人一时无话，秋风渐吹，落叶纷纷，听到脚步声响，翠儿回来了，她给安佩远见过礼，傅姣芮就向安佩远道：“小妹有事先走一步了。”带着翠儿就走。
　　安佩远看她走远了，摇头一笑：当真还有几分骨子里的倨傲在那撑着，且看她能够撑到几时。
　　想起昨晚来人踪迹，自己正好可以赶过去，于是回身向书房走。
　　半路上小厮赶上来气喘吁吁道：“爷，王妃吩咐叫您去东苑。”
　　安佩远知道是紫姜的事，脚步片刻不停，道：“我要出城，那个女子归到下房里去就是了。”
　　小厮无奈，只得回去禀报，安王妃听见儿子这么说，也只的罢了。

　　紫姜低头在布置得簇新的房子里待了大半日，开头还有几个穿红簪花的人前前后后的张罗，到了后来，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她按照吩咐规规矩矩坐在小榻上，不敢移动半分，渐渐听到腹中雷鸣，嘴里干渴，偷眼瞧瞧四周，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
　　桌子上摆着八宝茶花生红枣桂圆之属，紫姜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过，这些东西是要等到夫妻两个一起吃才行，不然就是不吉利。
　　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份卑贱，恐怕小王爷是不会来和自己喝交杯酒吃八宝茶的，但是这两日王妃派了翠枝里外看着，又把些话来前后吩咐，一干人对自己刮目相看，言语恭敬，不自觉的紫姜终是有些幻想起来。
　　于是她又低下头，原样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日影渐斜，几个人说笑而来，门帘一掀，一人‘哟’一声道：“紫姜，你没去吃饭哪？”
　　紫姜茫然抬头，见是翠枝和几个小丫头，忙道：“翠枝姐姐，我……”
　　翠枝道：“好了，今日就这样吧，你快去吃点东西。……我说吃饭的时候怎么没有看见你，快过去罢，崔嫂子马上就要关门了。”
　　说完就叫几个小丫头动手收拾起来，紫姜慌忙站起，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翠枝把桌上的桂圆花生抓了一大把，塞给众人道：“这些点心果子别浪费了，大家都将就吃点。”
　　紫姜急忙道：“那东西是不能吃的！”
　　翠枝走上来拉着她手道：“妹妹快去那边找点东西填饱肚子，待会儿王妃去尚书府还要带着你呢！”
　　紫姜被她轻轻推出门来，拉着向厨房那边走了好远，到了一丛晚菊花面前泪水再也忍不住，拿着手帕子擦了又擦。
　　翠枝低头当没看到，只是轻声说：“妹妹，王妃不喜欢看见人哭哭啼啼的。”
　　紫姜只有忍住哭擦了泪，跟着翠枝过去了。

　　安佩远带了两个侍卫快马出城，到了贺西平的医庐处，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那日碰见的少女和老者正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的上了车，贺西平站在门口叮嘱几句，遥遥望见安佩远来了，就叫车夫扬鞭启程。
　　安佩远这边远远停了，马车从身边过去，见少女在车内捂着脸哭的十分伤心，那老者在旁低头抽烟斗，样子也是无精打采。
　　安佩远命侍卫下马休息，自己从怀里拿了昨日那本医书出来，托在手里就过去了。
　　贺西平正坐在屋里书案前用细毫笔写方子，安佩远走到他面前把书递上道：“安某有事请教，贺兄可否教我？”
　　贺西平看那本医书放到案前，沉默一会儿也不说什么，拿起其中一本打开，翻到写有寒疾水病的那一章，细细看了起来。
　　安佩远见他这个样子，心头十分高兴，忍了一会儿笑。贺西平冷冷道：“无事就去烧水熬药，今日还有十余名病患过来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