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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教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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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人出其车。
寒末暖初之时,阳光明晰透亮,随着静湖之水环绕天虞,流光如练。
岛心正中,起一排木舍,垂新柳门前,两位师者敬立,衣冠正襟,神色谨然。
舍前小路上,家中长者带着孩子们陆续到来,相遇处,还热情熟稔的招呼同行,邻里和睦,老幼皆善,民风淳朴,两位夫子见着,也抚须而笑。
走到跟前,面对神色严谨的师者,大人尚不知如何行礼,颇有些局促,孩子也是直往自己亲人身后藏,只悄悄探出头,好奇的看着这一处新所在,与夫子们略缓的眼神相触即走,好不怯怯。
夫子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初见,只招招手,大人们回忆起去日所谈,便将身后的孩子牵出,在夫子面前站好。
每一个小孩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似乎克服了最初的拘谨,有些小骄傲的想给夫子看看自己的与众不同,个个挺了挺小胸脯,但手还是悄悄抓住了书袋的带子,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
整衣发,去不正,束襟袖,只简单的几处调整,在夫子手下,原本透着几分顽皮的孩子们似乎多了几分规矩,精神不少,“日后每日,入学舍前须得自己这般整理,不可疏漏。”夫子循循教诲,言之切切,是从未听过的肃然之语,孩子们不由得息了顽皮,乖乖听从,屏住呼吸看了看自己,也发现了与平时不同的模样,有些小小的雀跃,也看了看为自己整衣的夫子,暗暗欣羡。
自己能长成夫子这样的人吗?
为人师者,神色坦荡,举止从容,言传身教,正是此道。
只有两子,衣着整洁,一丝不苟,夫子们惊讶处,只象征性立了立领,没有多做整理。
于是这两人便立在最前,随夫子们与大家一起进入学舍。
过正院,入学屋,内中已设十几张书案桌椅,上有文房四宝,启蒙之书,整齐罗列,有一净手盆盂,安置案其左。先时的两位夫子左右而立,中间是一位白发老人,与他们一样的装束,神色端正,眼中却很慈祥。老夫子身后一墙一空案,墙上挂着一位四目老人画像,其侧则是一位拱手老人画像。
仓颉造字,圣人为师。
天下大荒,凡称学者,尊此二人。孩子人有些无措,虽在家中被大人们细细教过,但临到事头,也有些不知所措,夫子们似乎熟悉了这样的场面,正要安抚详说时,却见最前两个孩子同时落膝,行九叩拜师礼,中停一二时间,剩余的小孩有了示范,皆相继完成,也许是两人特有的节奏缓解了同伴们略慌乱的心,行礼最后,已是规然有序。
“今称学子,候师教诲,言之听之,不忤逆之。”
这是三老教给孩子们的拜师语,也是天虞岛对远来师者的承诺,也许这些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一诺千金,但而今,却开始明白言诸于口与行之于身的关系,稚龄之子,眼中不知何时带了少见的认真,竟显出几分持身以正的端倪。
“行拜师礼!”为首的两个孩子语音匍落,众子三叩首而下,端然郑重,毫不迟疑。
这本预想颇需要费力引导的一次师礼,却从乱到整,不过片刻时间,三位夫子相视眼中,有着难言的惊异。
教化偏远。他们很多人行走散向大荒,就是为着这样的目的。
但是天虞岛天生地养的一群淳朴百姓,观其少幼,却能见仿佛有神指引,开启民智。
今拜为师,六礼束脩。稚子手奉,齐肩而献。
每一家给的六礼不同,却尽了全家之力,更兼摆放整齐,各自缚带入盒,井然有序。
至两人,却有不同。
其一晴天,其二异楚,均是单亲人家。
有女晴天,绿裳双鬟,垂髫鬓边,手执一盒,精致非常,为村中桃木所制,手雕而成。晴天置盒在夫子案上,右手一按机栝,齿轮声中,木盒开如桃木生枝,一枝一格,错落有致,内之六礼,各在其一,取一物,一枝回,待到六礼在案,盒子回复如初,令人叹为观止。
有女异楚,盒为深山杏木,砍琢平常与晴天同时开之,一样六礼齐备,盒中亦置格,每格书时地,字体稚嫩,显然是女童亲手所书。“这是异楚所备的六礼。”小女生谈吐坦然,目光清澈,一眼见底,无有阴霾。听其声,观其行,落落大方。
屋外院中,人群之中,苏鱼却险些笑出声,异楚平日也不是这么大胆的,今日恐怕是很想问夫子问题,才如此热烈机敏。
今晨出门,异楚郑重背好自己独自准备、甚至不让苏鱼看一眼的束脩,抓着苏鱼的手很是斩钉截铁地说:“我明天就要把小姑打包带去。”
正在开齐膝高的盒子的小姑娘突然犹豫了一下,她疑惑的看了一下周围前面的同伴们献出的六礼,各有千秋,乃至于晴天的尽善尽美,又犹豫了一下。
就在她打开第一格的时候,屋内院中,突然哄堂大笑,当中那个笑声最大的就是自己的小姑苏鱼,异楚红着脸横了她一眼,苏鱼低头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笑声,肩膀不住抖动。
芹菜汤,红枣粥,红豆糕,桂圆酒,莲子肉脯蒸,好一顿丰盛的早餐。
量还挺足,三人有余,怪不得那么大一盒子。
然后苏鱼希冀的目光看着三位夫子,似乎是让他们现吃的模样。
夫子们顿时生出遁走的念想,但开学礼中,怎能轻废,这闻所未闻的六礼虽然礼出新颖,面对孩子希冀的目光却无法拒绝。
还是年长的夫子有经验,面色和蔼,招手让门外的墨斐进来,带了盒子就往后去院去,而后继续拜师之礼。异楚眼神跟了墨斐出门,收回来时,却没有丝毫迟疑,也不见失望,反而有几分镇定。
异楚并非无所求,别人不知,苏鱼却是清楚。
她蓦然想到自己那日回家,因为受人影响,行事很少了几分平时的随意,多了些许自己都忘记许久的规矩,被异楚好生看了几眼。
“小姑,你如何了?”
“遇到个夫子,有点厉害。”苏鱼活动了几下肩膀,抱了抱异楚才回复些许。她也觉得自己颇为怪异。
莫非这丫头,居然那时开始准备这些东西?
异楚做的饭菜,很有些不同之处,能打动老师询问一二,也是正常,但是在这样严谨的时刻,她注定没那么顺利就是了。
人事者,三分心意,七分天意。
苏鱼胡思乱想之间,一老一少两位夫人出人意料的出现,她们手中执着盛满清水的盆盂,一步步走过各桌,将水注入桌上小盂之中,孩子双手入,可刚过腕的地步。其衣服形制,有几分夫子模样。
黄婆婆,幼晴夫人。
“天虞岛地处特殊,自有你们的生活方式,不必偏求博闻强识,学塾设普通六艺课,樵耕课;设织术课,教女童,设体术课,教男童;六艺夫子,出自碧翎书院,现为岑、李、孟夫子,即我三人,樵耕课由樵老耕老教授,织术课由黄夫人,段夫人领,学制六期,一期一年,而后有意愿继续求学者,可出天虞,至九黎孔雀坪碧翎书院处继续深造,书院来者不拒,有教无类。”岑夫子一一道出,“现行净手之礼,观李夫子、孟夫子之行”,随他话音,两位夫子已手入面前盆中,专心致志,正反各洗一次,“心无旁骛,净手净心。”
听其言,观其行。
每日皆会做的简单之事在夫子们严谨之中显得庄重又正式,净手净心,白巾拭之,无尘无垢。
稚子学之,面色亦带几分同辙谨然。
而后便是最为紧要的一步了。
开笔礼。
朱砂开智。
九黎一带,三千学子,尽皆点智于岑夫子。
年至古稀,博闻强识,日以三省,持身极正,开启蒙之智,掌书院之风。
日月和光,入地生尘,谓为辰砂。
有日之炽、月之凉,成与温凉地脉之中,可开初蒙智。
朱砂沁凉,随笔落额,眉心点红,将稚子幼童懵懂的眸子,衬出灵气不凡。天虞廿三孩童,不曾或偏分毫,点朱之后,各自正襟坐在案前,未开书,已有几分学子规矩。
岑夫子面前跪着两位最后的女童,就在即将下笔之刻,传出一声“且慢。”
学屋后有一耳房,是夫子休息准备课业之地,连着为常驻夫子们修建的小院,这样的一声,却令本来有些声响的屋内屋外瞬间安静了下来。
岑夫子点朱之手闻声定住,转首之时已经有几分鲜见的纷乱,可是见惯他镇定模样的另两位夫子并不以为异,他们的手控制不住的握拳,随即松开。
岑夫子转首,让开一步,声音却有长者的责怪:“江先生为何出来,昨日辛劳,今日也不知好好休养。”
但凡知道这个人的人,便知到他是从来不肯爱惜自己的。整个书院只有最年长的岑夫子能说道他两句。
“无妨,”年轻人道,“此二子,我来。”
白衣如雪,北落师门。碧翎书院唯一一式掌院衣。
正屋之中,那一人时时刻刻正襟危坐,为人师者,为人楷模,不见半分倦怠。
十数年。
岑夫子叹息一声,正欲将手中的笔递上,却见那年轻人手握半枝,非桃非李,沾了杯中朱砂。
一点晴天,“人如草木,自生灵智。”一点光晕,转瞬释入少女眉心,流传成砂,烈烈有火意。晴天瞬间眉间一痛,再展眉时,看向年轻师者的眼神,已带了从未有过的震惊,与一丝几不可查的敬畏。
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晴天脑中往日不通的困顿,如流光飞掠,一瞬知了。
开智,成智。
晴天神识尚在天翻地覆中,门外一位夫人对着年轻人遥遥福了一礼,年轻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一旁异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有些紧张,依赖的目光悄悄望向苏鱼,接触到她信任的目光。
异楚是最可爱的。
异楚是最聪明的。
异楚无所不能。
不知道多少次,忐忑的心情被这种近乎荒诞的话抚平,苏鱼总是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她。
不过眨眼,再抬首时,已是眸光熠熠,全然镇定。
年轻人并未用笔或春枝,只是十指沾朱,轻落眉心,一沾即走,异楚尚无感觉时,已经完成,她轻轻按了按朱砂边缘,一丝熟悉的微粉令她愣住。
这是,红豆糕?
“多谢夫子。”稚子稚声,言之切切。
就在她行了叩礼时,头顶身前,却传来一声淡淡的“嗯。”
三位夫子闻言猛地侧目,相视眼中无比震惊。
就在年幼的异楚内心因为目的达成雀跃时,苏鱼却面色凝重。她看到了。
眉心生动。
人之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