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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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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水阁前,太子抬头凝望匾额。
“……当年先皇破釜沉舟以妖力注入士兵体内,率妖兵应对敌军终获大胜,将此处命名为背水阁,取‘背水一战’之意。”
父皇的话言犹在耳。
太子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父皇对自己还很和善,是个慈父的模样,牵着他小小的手站在这里一起抬头凝望,像是告诉他过去,又像是引导他未来。
那时候,他以为他与父皇,他与自己的父亲,会一直这样温厚笃实地过下去,从未想过会有变故。
太子淡淡吸一口气,迈步进入背水阁。门口的侍卫给他开了门,内里没听到一点声响。太子的步子顿了顿,极为方正地向里面走去。
背水阁虽名为阁,却并不是单栋独立的阁楼,而是九曲回环一般的套索连缀廊楼,从平地到湖水之上,一直连通到湖心小岛。太子走得不急不缓,但到了湖心小岛最后的门口,他还是停下了。
这是他的噩梦之地。
而如今,他将他的父皇关在了这里。
面前的门没有落锁,太子轻轻一推,还没迈步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真是天道好轮回啊,太子。”
太子走进去,这是一间三面环水的宽敞大殿,初夏时节打开窗户就能体味荷风吹拂,阵阵清香熏得人翩翩欲醉。但后来,这里变成了他暗无天日的囚室,无论窗户打开与否,他再也无法体会从前自如的心境。
皇帝半躺在大殿一侧的软塌上,看着走进来的太子,笑吟吟地跟平日毫无分别:“怎么这么久才来看父皇?朝中局势这么难以稳定?还是安义王的人太难对付?又或者——”皇帝笑得舒心,“竺儿让你颇为费力?”
竺儿。
在所有皇子中,皇帝只会这样亲切地称呼凌王一人。
太子笑了,坐在皇帝对面不远处的太师椅上,看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沉静述说:“竺儿,没了。”
皇帝那淡然带笑的眸子缩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他便恢复了刚才的笑意:“你敢。”
太子对着皇帝的方向仍过去一件物什,“哐啷”一声脆响。
那是一件通体碧绿的翠玉环佩,是凌王十岁时皇帝赐予的,凌王从不离身。而现在这环佩的丝绦上沾染着血色,连佩面上也有血污。
皇帝一眼就认出这是凌王的贴身之物,却仍然笑着:“不用吓唬朕,不过是将凌王囚禁了,你还敢真杀了你的亲弟弟?怎么,要弑父弑君手刃亲弟,给你的成王之路添光加彩?”
“你不敢。”皇帝笑着摇摇头,像是在鄙夷太子的怯懦,“你连背水阁都不敢毁去。”
太子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倒还笑了:“父皇,要看你的竺儿的人头么?不过样子有些不好看,我怕您受不住,就没有带来。当然了,若是父皇非要看,我这就命人去取。”
皇帝眼中的一丝丝的忧虑和惊慌逐渐扩大,片刻就席卷了他,在他的眼中氲出一片失措的阴影。他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但又随即摔倒,慌忙之中扶住软塌,半坐半跌在那里盯着太子的眼睛,声音带着愤怒和惊恐:“你竟敢?!你怎么敢?!”
太子瞟向皇帝的腿,两处脚踝都被锁链紧密地缚住,稍微动弹一下也难。太子稍稍放心了些,回迎皇帝的目光,语调平静:“父皇爱子心切的样子,真令人动容。”
皇帝狠狠盯了太子一阵,目光仿佛要将太子一击毙命。太子任他看着,动也不动。
是皇帝也是父亲的目光穿透了太子,寒凉一如既往,而此时却掺杂了恨意。
彻骨的恨意。
太子经受着皇帝这样的目光,眼中波澜未起。皇帝阴兀死寂的眼神中忽地又透出一点光亮,像是要将太子心中的平静点燃,像是暗藏深洞中的蛇露出了头,低哑危险又无尽玩味地说道:“夜雷呢?居然没有随行在侧?”
太子没有说话,面上也毫无动静,但皇帝眼中的光亮又盛了些,几乎有些兴奋地说道:“他终于按捺不住动手了,是么?”
太子仍旧不说话,只是看着皇帝,做出一副悲悯的样子,但皇帝几乎是立刻就看穿了他,仰头大笑:“果然,果然!好啊,妙啊,被自己养的狗咬了是什么感受?好皇儿,快说给父皇听听!”
太子毫无波纹的面庞终于出现一丝崩裂。然而只从那裂隙中挤出一句话:“他不是狗。”
皇帝笑得更厉害,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即便是天下最厉害的妖,又能如何?”皇帝的愤懑似乎一扫而光,“还不是得匍匐在皇族脚下?而你呢,太子?你一心想着围宫,想着将我和竺儿弄死,到头来还不是被你的夜雷破坏计划?”
太子微微垂眸,低语:“没有。”
皇帝轻轻一笑:“面上看估摸着是没有,面上看说不定还助了你一臂之力,对么?让父皇猜猜看啊……”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太子,“安义王要送妖入皇城,你是早就知道了,妖中埋伏了妖兵,想助竺儿一举掌握皇都权势,你也知道了,于是将计就计,灭了安义王的妖兵,又将宫中侍卫替换,一路杀到父皇这里来。”
太子看向皇帝:“父皇说漏了——我还在春猎时杀死了原本想杀死我的凌王,你的竺儿。”
皇帝被这句话刺得略略一抖,但很快遏制住了,眼中泛出凶光,字字诛心:“夜雷明知道你的计划却擅自行动,解救了极乐馆的妖兵,命他们在春猎时斩杀所有皇子,除了你!将你推至弑父弑君杀手足的境地,让你不得不继位,不得不成为那些妖物的救世主!”
“你多次允诺夜雷会在继位后如何如何让妖与人平起平坐,却迟迟没有行动,还斩杀过不少妖,对妖兵也没什么客气,只怕那夜雷早就对你失望了吧?”皇帝阴兀的声音如同毒蛇,“你呢,你对夜雷失望么?若是今日你并没有计划什么,而是被夜雷推到这个境地,你会怎么想?还是说——你们俩如此有默契,竟会在同一天发难?”
太子面色平静,说道:“父皇,多说无益。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若解除血契,我可以奉你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血契,哈哈,血契啊。”皇帝笑起来,竟带了些轻松,“你是为这个不杀朕,朕心里清楚。但你也应当知道,这是朕最后的保命符,怎么可能答应你?”
太子并不意外,说道:“无妨,我有的是时间与父皇慢慢消磨。”他站起身往外走,竟无丝毫与皇帝恋战的意思。
皇帝在他身后叫道:“朕不会让夜雷活着。”
太子停步,没有回头地说道:“那你也不会活着。”
皇帝笑道:“朕一直想知道,夜雷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背信?”
太子倒是回答了:“他不知道。”
皇帝轻笑:“怎么不告诉他?就这么忍着?可真是你的作风啊太子。”
太子转过身看着皇帝:“我也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你每次都能准确判断出,夜雷到底是不是在我身旁?”
皇帝鄙夷地笑出声:“血契,无所不能。”
太子的眸色泛出冷意,看不清是嫌恶还是恐惧,转身快步走远。他身后,皇帝的大笑声绵绵不绝地传来,像是根根钢针刺在他的脊背,令他想起那些在这背水阁中惊惶恐惧的无数深夜。
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旨,但楚松俨然已成为新晋首辅的样子,将朝中事务有条不紊地打理着。朝中老臣对于当前局势颇有微词,但因着局势已被太子的人手掌控,半点动弹不得,又因近年来皇帝颇为荒淫,太子又是迟早继位的正统——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固执又正直的臣子们非常有默契地沉默了,甚至按照律例开始筹备新君登基大典。
没人询问皇帝在何处,是生是死。或许私下生疑,但明面上没有任何动静。
失势者无人关心,历来如此。
太子于掌灯时分走进议事大殿,大部分臣子都已经散去了,只有楚松和三个近臣在殿中。四人见太子入内纷纷上前躬身行礼,太子随意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只留下楚松一人。
楚松略略观察了一下太子神色,倾身低语:“殿下……见过了?”
“嗯。”太子应了一声。
楚松察觉到太子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转而说起筹备登基大典等事宜。太子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点头或是吩咐一句,言语仍然极少。
以楚松多年侍奉太子的经验来看,太子的心情十分不好。
但有些话他还是不得不问。
“殿下打算何时处置……”后面的话,楚松没有说下去。
太子明白,这是在问如何处置皇帝。
“虽是大不敬,但此事不能再拖了。”楚松小心翼翼道,“迟则生变。”
太子依然漫不经心:“能生什么变?”
楚松:“您的血契一日不定,朝臣与万民们臣服的心意也就不能安定。”
“他是父亲。”太子的语气依旧没带着认真,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楚松。
楚松有些急了:“殿下此时可千万不能妇人之仁。”
太子笑了笑,叹气道:“即使杀了他,以我之血重塑背水阁——我去哪里找一个肯臣服于我的大妖?”
楚松看了太子一眼,像是听到了完全不知所云的蠢话。太子的眼风扫过去,淡淡的,凉凉的,像是一场无声的谴责。
谴责。
楚松几乎是立即就洞察了太子眼中的含义,顿时心惊肉跳。他本能地跪在太子面前,俯首道:“夜雷之事,属下也是才听说——是属下失察,还望殿下海涵。”
太子没像往常那样让楚松起身,而是依旧淡淡的、凉凉的:“夜雷,什么事?”
楚松硬着头皮答道:“夜雷将‘隐妖咒’秘术传授给安义王的人手,主帅招供的。”
“哦?”太子瞟着他的心腹近臣,“一面之词就算证据确凿?”
楚松:“属下派人去寻夜雷,一无所获,应当是——畏罪潜逃。”
“畏罪潜逃?”太子噙着这四个字,无声地笑了,“当世大妖,何至如此?”
“属下不知,已发放了海捕文书,必要将他活捉回来给殿下处置。”楚松答道。
“你的人,能活捉到他?”太子轻笑,“你长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
“属下不敢。”楚松的头俯得更低,“属下只是命人从皇上那里取了一小瓶血。”
楚松不敢抬头,却清晰地察觉到太子的呼吸顿了一下。
楚松以头触地,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他在等待。他知道太子正在艰难地决断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只觉得跪得腰膝酸软,头也开始发疼的时候,太子终于命令道:“今晚,处置了罢。”
楚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恭敬答道:“谨遵圣喻。”
太子嗤笑:“还不是。”
楚松也赔笑道:“处置了,就是了。”
“起来罢。”太子懒懒地说道。
楚松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而双腿发麻,却丝毫不敢露出端倪,一举一动都十分合乎规矩。他向太子告退后便向外走去,没想到太子在他身后幽幽开口:“安义王那主帅有一房小妾,姓柳。若我没记错,你的妻室也姓柳。”
楚松如被抽干力气,顿时震在原地,连转身都不会了。
“你与安义王一直保持通信,不过每次他告知你的内容你都会妥善辨别,将有用的部分告知于我,”太子凉淡地说着,“本以为你是双面细作,后来觉得你的心还是向着我的。”
楚松猛然回身大步重回太子面前,“噗通”地跪下就“砰砰”地磕头,几乎要哭出来:“属下对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殿下明察!”
“呵,”太子笑道,“知道你的忠心,不用慌。不过就是告诉你,你做的这些事,我都很清楚。你告诉安义王‘隐妖咒’的事情,也不是为了谋算我,而只是为了诬陷夜雷。”
从头到尾,太子说的话没有一句疑问,全是陈述。
楚松知道什么都不必辩驳,接着又磕了几个头,发自肺腑道:“是!属下绝没有谋害殿下之心!”
“这次就罢了。”太子像是有些疲惫,轻轻叹了叹,“去吧。”
已想着以死明志的楚松忽然松懈下来,方觉浑身冷汗涔涔。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起身又如何走到门口的,只记得最后太子的一句话——
“不准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