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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客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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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南溪镇位处偏南,更是燥热得紧。
入夜后,几许夜风凉飕飕地穿堂而过时,才觉着这一整日的闷热疏解了些。
贪着这一丝凉风,镇上许多人都喜在晚上往院子里摆张椅子,悠闲地坐着纳凉,那些个老人更是老神在在地摇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任飘凤懒得打蒲扇,她更爱喝那凉丝丝的酒。薄荷酒也好,荔枝酒也好,打了酒就往屋顶上窜,说是屋顶无遮无挡的,更是凉快自在。
有时候萧师傅也提着两坛酒过来,陪着她上屋顶,照旧一个稳坐如钟,一个肆意仰躺,手上那坛酒迎着凉风酌着酌着,不小会儿就见了底。
这日傍晚,吃过晚饭,梨溶在院子里洗头发时,就见着任飘凤往门口走。
她用手背抹了抹溅到眼皮上的水珠,看向任飘凤道:“干娘,天色不早了,您还出去么?”
任飘凤拎拎手里的酒坛,哐哐当当的声音在夏日的夜里格外清脆:“那个老混蛋昨天带来的酒被我喝光了,今儿我就拿多两坛去灌醉他!省得他嫌弃我喝他太多酒!”
梨溶偷偷一笑,萧师傅原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八成是劝干娘别喝太多来着。
“走了,你洗了头就记得赶紧擦干啊!”任飘凤边说边关门,梨溶那个“好”还没出口,就已经不见了她人影。
夏夜里四处静静的,院墙外哼小曲儿的声音渐行渐远,梨溶拧干了头发,一面拿干布擦着,一面往灶房里走。
酒后就该喝一盏蜂蜜水,既解酒又润喉。
她用干布在脑袋上揉了几下,然后随手披在肩上,腾出双手去拿木柜上的蜂蜜罐,搬下那个罐子后,正要去找勺子来舀,不经意撇过那边角落堆着的几个酒坛。
约莫是之前喝光的空酒坛,等她冲好蜜水再去整理吧。
往杯子里注入八分的凉白开,勺子搅了搅,淡黄的蜜水闻着有股淡淡的花香味,这是去年的花蜜。端着蜜水往任飘凤屋里走,放在显眼的正中桌子上,确认干娘回来后一眼就看得着后,她又重回了灶房。
蹲下身看着那堆六七个空酒坛,梨溶两手,一手抱一个,分批地把它们抱出灶房,她想着把这些都放到院子角落去,不会占了灶房原本就不大的地方,空坛子也先不能丢,兴许还可以装别的东西。
搬到最后两个的时候,刚一上手她就觉着不对劲了,其中有一坛重的很,根本就不是空坛子。她低头细看,可不是,上头的封泥还好好的,压根没打开过呢。
仔细回忆了干娘出门时的那一幕,似乎那哐哐啷啷响的几个酒坛里······有一个似乎是没封口的?
梨溶掂掂手里沉沉的酒坛,估摸着没错了,大概是所有的酒坛放在一起,干娘拿错了其中一坛。
她思忖了下,还是把这坛酒给送过去吧,让干娘和萧师傅喝得尽兴些。
反正现在她也没什么事做,就当散散步,顺便······去瞧瞧萧索。
小姑娘嘴角掠过不易察觉的一抹甜,小步轻快走回屋里,对着朦胧的小铜镜,细细梳着半干的一头鸦发。
侧着头,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小铜镜旁的那对瓷娃娃,正式萧索为她套圈回来的那对。
女娃娃娇俏甜美,男娃娃憨憨厚厚,凑在一块儿笑得天真可亲。梨溶很喜欢这对娃娃,一直摆在屋里随时可见。
她简单挽了个小巧的髻,其余垂下的散发披在肩上,散着一股清新的皂角味。
想了想,摸出那根梨花样的银簪子小心地插到发间,又朝镜子里瞧了瞧,才满意地整整衣服,伸出手指点点那个男娃娃的笑脸,自己嘴角也跟着扬起抹笑。
转身,抱着那坛酒出门。
南溪镇一向民风尚可,虽然说不上夜不闭户,但夜里街上也不时会有人走动,现在天气热,打开自家门通风纳凉的更是比别的时候多。
梨溶沿街走过,一会儿跟擦肩而过的李家夫妇打招呼,一会儿被那户家门大开,坐在院里乘凉的张家阿婆唤着进去喝绿豆汤。
这么一路跟不同的人说着话,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已经到了萧家门口。
她抬手刚敲了一下门,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里面没上栓。
梨溶抱着酒坛,单手推开门,进了里面回过身掩门时,身后一道她从没听过,不属于萧家任何人的声音响起。
“姑娘是?”
她吓了一跳,忙回头去看。
那人似乎发现自己吓到她了,面带歉意道:“抱歉,突然出声,吓到你了。”
是他,梨溶记起刚刚过去的七夕赛巧会,那个在摊子上跟萧索的套圈相撞,又把瓷娃娃让给他们的书生少年。
他今天还是那身天青色。
梨溶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你来找萧师傅的吗?”
“我······”
“溶儿!”
梨溶朝里屋望去,任飘凤正坐在里边朝她招手。
她看了看少年,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越过他往屋里走。
进了里屋她才发现,原来不止任飘凤和萧师傅,在场坐着的还有另一个陌生人。
似是与萧师傅相仿的年纪,面容看着也是四十岁左右,却偏偏满头七八旬老翁般的白发,连眉毛、须子也是花白的。
她心下更疑惑了,喊了声:“干娘,萧师傅。”后,就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那个白发陌生人身上,猜测着,他到底几岁呢?
“这是霍叔叔,哦不,你喊霍爷爷也成哈哈哈!”任飘凤一手握着酒坛颈,腾出食指指过去。
看样子是干娘极熟悉的朋友了,梨溶看向他,乖巧道:“霍叔叔。”
霍维良和蔼地笑道:“这就是阿溶吧。”
萧师傅微颔首,声音严谨平直:“嗯,飘风的干女儿。”
任飘凤扬眉,满脸飞扬:“如何?是不是又好看又可人疼?”
小姑娘头微低,约是有点害臊。
霍维良亲善地打量了她两圈,换作别人,梨溶早不自在被打量了,可不知为何,面对霍维良的目光,她却没觉着有一点不适感,只觉着就像被暖暖的日光照在脸上,亲切而舒服。
梨溶抬头,对上这位白发长辈的视线,不禁小嘴抿开,回了一个浅笑。
霍维良两道花白的眉微乎其微地怔了下,然后眉目更加舒展,神色比之前越加慈和,道:“阿凤啊,你还真养了个好孩子······”
任飘凤却一脸嫌弃:“别那种口气!像是哪个七八十的老头叫我!”
“哈哈哈!”
霍维良大笑,可梨溶瞧着他的笑又有哪些不同,不像是其他人那样,笑就笑了,可他即便大笑,却也感觉像是收了些、藏了些的。
好似无论什么情况,什么情绪,在他面前都是不温不火的,这种感觉······
梨溶眨眨眼,回头去看。
那个刚刚吓了她一跳的书生少年就站在身后,不声不响地立在门口处,也不知道几时就站在那的。
天青色的衣袍,嘴角嚼着清淡和煦的笑,目光温和地看着屋里人说话,既不参与也不脱离。
这种感觉,简直就跟······
梨溶再回头,看向白发的霍维良。
一模一样。
“璧之,来。”霍维良朝那少年招招手,“这是你任姨家的梨溶丫头,应是比你小了两岁。”
那不就与萧索同龄么?梨溶心想。
霍维良又指指少年,“这是从小跟着我的,晏圭,字璧之。”
晏圭温文地向她一笑,道:“溶妹妹,之前见过的。”
梨溶礼貌地点点头,唤道:“晏哥哥。”
任飘凤惑道:“你们几时见过?”
梨溶把先前七夕,晏圭和萧索的套圈撞一起的事儿大略说了说,突然想起:“干娘,萧索······他们呢?”
任飘凤喝口酒,斜一眼:“你来找他的?”
问的是他们,答的是他,显然对自家小姑娘的心思甚为明了。
梨溶微赧,把酒坛放到桌上,嘴上否认道:“我是给干娘送酒来的,您大概拿错了其中一坛,那是个空的呢······干娘,萧索他们······去哪儿了?”
这话说着说着的,就又绕了回去,谁还听不出来?
任飘凤似笑非笑的,也不再说别的,怕自家丫头面皮受不住,总算告诉了她想知道的那句话:“你萧师傅说,那哥儿三从吃了晚饭就一起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估摸着在溪边那块空地比划。”
小姑娘脸上浮过一缕失望。
“阿溶,你去瞧瞧他们三人。”
梨溶略讶异地看过去。
萧师傅神情淡淡道:“让他们明儿再练功,天色暗,你走路小心。”
梨溶迟疑地应道:“······好。”
按着萧师傅以往的脾性,应该反而说,叫他们再多练会儿才对的。
霍维良蔼然道:“夜深了,璧之陪着去吧,照顾好阿溶。”
“是,先生。”晏圭顺然应下。
看着两个小辈渐步走远,出了门口,萧师傅才把沉静如山的目光收回,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老朋友。
“说吧。”
任飘凤手一顿,倾斜嘴边的酒坛停在半空。
霍维良迎上他稳重中又锐利如昔的目光,平和双目,与之相对。
满头银霜在透窗的月色下,深浅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