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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顶天立地的老混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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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师傅脚还没完全踏入院门,迎面就是个不知什么的东西,伴着一道疾风砸来。
手一抬,就像提块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稳稳抓住。
这时才看清,那东西是个小酒坛。
萧师傅神情没有一丝变化,提着酒继续往里走。
一声哼笑,又是几道疾风嗖嗖砸去。
他提着掀了封布只剩半坛子的酒,闪躲的身形迅如雷又稳如山,还没看清他身影就已一一避开。
几个像雨点样的东西纷纷落地,梨溶寻声走出屋一看,瞪大眼睛,怎么满地瓜子皮?
“啊!”
她望去,最后一个踏进院门,跟在萧师傅后面的奚阳,额头眉心正中一片瓜子皮。
奚阳拿掉那片瓜子皮,揉了揉被打疼的眉心,抬眼憋屈地看了看屋顶上,正起劲磕巴磕巴瓜子的女人。
拍拍抖落身上的瓜子皮,任飘凤一个轻跃跳下,站在那个人高马大、足足比她高了一截的男人面前,神情依旧肆意张扬,她扬起下巴,看着男人手里的半坛子酒道:“尝尝。”
萧师傅仰头就是几声咕噜,转眼酒坛子就空了,他嘴也不抹,脸上是难得外露的神色,看着任飘凤的眼里神采奕奕,畅快道:“好个岁寒三友!”
任飘凤嘴角微勾,神情一派理所当然,只是眉眼间藏不住的得意和高兴。
萧师傅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圈,嘴唇微动了动,又顿住,最后只吐出了那句最普通的话:“你好么?”
次次出去后归家,回回都只有这句话,任飘凤早就习惯了,心里却还是闪过几分苦笑,但面上一分不显。
人人都说她直爽肆意,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几时是真,几时是假。
双眉一挑,脸上是健康飞扬的红润,丹凤眼撇过去,眼里活灵活现地写满“废话”两字。
她似乎不屑男人的这句问候,道:“我任飘凤几时会让自个儿过得不好?操心你自己吧老混蛋!一把年纪还四处跑的,以为自己能跟年轻小伙比?”
梨溶缩缩脖子,虽然从小到大没少听干娘一口一个“老混蛋”,但是每每见着干娘当面骂,再看看萧师傅那威严的脸和顶得上两三个男人的身形,还是觉着莫名违和。
静悄悄地扫了一边的另外三人······那三师兄弟齐刷刷地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压根没在场,什么也没听到。
梨溶撇撇小嘴,这三人,次次遇到这个场面,就统一得很,倒剩下她一人显得格格不入的别扭。
相比小辈们的不自在,萧师傅反而淡定从容,就像任飘凤不是在骂他,而只是在叫他名字一样。
事实上也是,喊了十几年,他早习惯这称呼,反正对上任飘凤,他从来都是不反驳不争辩的。
萧师傅侧了侧,指着身后三个徒弟手里抱着的酒坛,道:“这是醉流霞。”
任飘凤扫了眼那三个酒坛子,这老混蛋,倒是还记得她的喜好。
鼻腔间“哼”一声,当表示她知道了,然后转身进灶房去,只有站在她后头的梨溶看得清清楚楚,干娘脸上那扬起的嘴角。
梨溶朝萧师傅乖巧道:“萧师傅,你们先坐,我进去帮干娘忙。”
萧师傅微一颔首。
梨溶跟在任飘凤脚步后进了灶房,就听着里面正哼着清扬的小曲,她看了看任飘凤的眼尾,因着笑意而浮现的几丝细纹。
干娘是真心高兴,梨溶偷偷抿嘴也跟着笑了。
晚饭是任飘凤和梨溶一起做的,虽然清明只能吃冷食,但她们准备的菜却一点也不少。
比较饱腹的有五谷饭、粿饼、咸香味的花卷馒头、香脆的粿饼,还有今天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的青团子,梨溶做了豆沙馅、花生芝麻馅两种,甜的香的都通通有。
另外任飘凤拌了好几个凉菜,醋溜萝卜丝,酱汁秋葵,香辣藕片,酸辣木耳,每个都是既爽口又能下酒的。最后梨溶还拌了两大盘凉面,上面撒上葱蒜、辣椒丝、香油、豆芽青瓜丝等等。
萧重和萧索帮手,在院子里摆好桌椅碗筷,把几坛子醉流霞和岁寒三友放上桌,梨溶也提着壶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一并拿上桌。
奚阳好奇地凑过来掀开壶盖,一股子清凉味就飘出来,“薄荷?”他常在山里走动,自然知道这种山薄荷叶。
“是啊。”梨溶点点头,掰着手指道:“薄荷可以降火、提神,还能解酒呢。”
萧重笑着道:“阿溶不仅细心,而且对药材越来越了解。”
梨溶面上一哂,道:“都是干娘教的。”暗地偷偷看了眼萧索,有个三不五时就挂彩的人在身边,能不对药理上点心么?
正要折回灶房端菜,就见任飘凤一手端一盘菜走出来,她看了看额上带汗珠的梨溶,对萧索几人道:“你们三个去把剩下的菜端出来。”
萧索三人进去灶房,任飘凤正要拉着梨溶坐下,就见着梨溶勤快地也跟了进去。
那句喊声还没出口,小姑娘已经跟在萧索后头走了,任飘凤摇摇头,这丫头,就不知道不能什么事儿都自己干么?幸亏遇上的是萧索,否则遇着个不知道心疼她的,不得累死自己?
任飘凤放下菜,擦擦手,扫了眼周围,眉微微皱起,那老混蛋呢?
屋子就这么大,她根本不用怎么找,就见到了那人。
任飘凤看着站在自己房门口的那背影,身高八尺,如山如钟,让人光看着他背影都知道,这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那男人立在她房门口,突然屈膝跪下,稳稳磕了三个头,实打实地每一个头都点地,没有一丝含糊,站起身后又默默定了会儿,才转身走开。
在他身子刚一动,要回身时,任飘凤已经倏地往墙边避开,等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走远,才放松了身体,无声地靠着墙。
明艳的丹凤眼如雾一般,平平静静,却又模糊不明。
“干娘!”
听见梨溶的喊声,任飘凤迅速敛起眼中波澜,走了出去。
“干娘,您去哪儿啦?菜都齐了,就等着您一起开饭呢!”
任飘凤笑着道:“走!干娘早饿了!”
两人一起走到院子桌边,萧师傅已经坐下等着她们了。
任飘凤没往他那瞧,对着正倒酒的萧索道:“满上满上!老娘今晚喝个痛快!”
萧师傅看了眼她酒杯,里面的酒液清白,道:“岁寒三友寒了些,你莫贪杯。”
任飘凤像是听不见似的,菜都没吃一口,仰头就先灌了一杯酒。
萧师傅一向冷硬的声音略带犹豫,还是继续劝道:“醉流霞温和许多,你······”
任飘凤抬头,横过不耐烦的眼神:“走了小半年,回来倒是变婆妈了,啰嗦!”
萧师傅面色不变,也不说话了,直接上手把她旁边那坛岁寒三友夺过来,给她重满上杯醉流霞。
任飘凤瞧着他动作,却也不阻拦,低头看了看自己杯中如红宝石般的酒液。
现在几乎没人知道了,她连梨溶也没告诉过,她最爱的吃食不是别的,就是这种一粒粒饱满的红枸杞,从前手里天天都得抓一把当零嘴,但后来出了那些事儿,波波碌碌的,慢慢地连她自己也忘了那些小习惯。
都这么些年了,当然几乎没人知道了,除了这个男人。
她抿抿嘴,举杯喝了一口,熟悉的枸杞甜味充斥口腔,心里堵着的那股烦闷似乎也被冲散了些。
长辈们终于和平了,几个小辈也就开始放开了吃。
奚阳把辣藕片咬得脆响,萧索夹了个青团细嚼慢咽,萧重边吃着咸香花卷边还得留着另一手,准备随时抓住身子都快扑上饭桌的奚阳。
虽然都是冷食,但各人都吃得满意得紧。
除了桌上的这些菜,萧索来前还去买了几包小吃,都是甜味的,这里除了梨溶,也就还只有奚阳喜欢了。
在坐的人不怎么爱甜,梨溶食量又小,奚阳乐得把桂花糕、马蹄糕、绿豆糕都清盘了,吃得抱着肚子打嗝时,眼神还忍不住往旁边任飘凤面前的几个辣凉菜瞟。
任飘凤冷冷哼一声,端了几盘子凉菜就往屋顶上跃,萧师傅不急不缓地左右各抓住一坛酒,脚尖一点跟在她后头也跃上去,稳稳地站在瓦片上,把左手的醉流霞递给任飘凤。
奚阳站在底下,巴巴看着屋檐上两道惹不起的身影。
萧重几口吞下拌凉面,拍拍他肩头道:“吃完就帮忙了。”然后起身先把空碗收去洗了。
梨溶的碗里全是萧索夹给她的东西,直到两个腮帮子都满满当当,才忙摇头口齿不清地含糊道:“够了够了,萧索你不要再夹给我了······”
萧重停下筷子,端起酒杯慢慢酌,看着梨溶把碗里东西吃光,才一口干了酒液,和她一起收拾杯碗。
经过奚阳身边时,梨溶看着他趴在饭桌上,戳着空盘子一脸幽怨,嘴唇动了动,刚想问他是不是吃不饱,就被身后萧索沉声的一句话给拦在嘴边。
“阿溶,怎么不走了。”
梨溶想着她挡住道了,忙抬脚继续走。
萧索跟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回身走回饭桌,站在奚阳旁边。
身边突然多了个人影,奚阳趴在桌上的头一侧,仰着看他:“干嘛?”
萧索视线落在他戳着的盘子上:“空了。”
奚阳撇嘴:“就是,我都还没吃多少。”
萧索懒得跟他解释,他想的跟自己想的是两码事,直接上手,把空盘子从他戳啊戳的筷子底下抽出来:“空了就洗掉。”
奚阳干举着筷子,看着转眼空荡荡的桌子:“······你就留个盘子给我回味下都不行吗!”
屋檐上,任飘凤翘着腿,仰躺在瓦片上,闭眼道:“你的徒弟吵死了。”
萧师傅没说话,一口一口啜着酒,岁寒三友入口清冷,但后劲却让人像揣着团冰川火种一样,爽快。
他喝出劲头了,抱起坛子几口猛灌。
任飘凤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个人就是这样,再怎么粗鲁豪放的动作在他身上,那张脸还是没表情的冷硬,年轻时候明明十几岁的年纪,也看起来比别人老成多。
半坛子下去,萧师傅抬手拭去下巴的酒液,道:“许久不曾饮到这般好酒了。”
他头微侧,任飘凤立马收回视线,闭上眼假寐。
黑夜如水,凉风徐徐。
安静的屋檐上一人躺着,一人坐着;一人闭着双眸,一人目光深邃。
萧师傅其实清楚,任飘凤没有睡着,她的呼吸并不平稳。
但她闭着眼,他才敢给自己一个借口,才敢放任自己看她。
男人深邃的目光落在这个和他牵扯了半生的女人脸上,
那双丹凤眉眼一挑,就自带着一股高傲得意,但其实她心最软;
那张嘴没了胭脂的染色,却依然以把他说得毫无还嘴之力为乐;
那双手不复年轻时的细润光泽,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就是这双手把他从万里黄沙中挖出来。
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他不看也能描绘。
但偏偏,不能看,看不得。
因为,这是他亲兄弟的妻子。
而他,是连累她家破人亡的那一颗祸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