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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蒿里 ...

  •   夜色厚重,北风呜咽,鬼车“咣当咣当”前行着。
      倘若你看得到它,定会觉得这与普通的绿皮火车并无两样。列车穿过幽漆的隧道穿过覆雪的田埂,要在黎明第一缕光到来前,到达蒿里。
      阿追坐在车厢连接处,蜷成一团打着盹。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她抬头,见是列车员小胡。
      小胡是阿追在阴间结识的第一个人。由于死得太突然,阿追醒过来时尸身已被运走,魂魄却尚在原处,好在那天天气阴沉,她就这样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直到遇到小胡,“大姐,上车不,送你回鬼城。”
      怎么,阴间的时尚落后阳间半个世纪么,阿追看着小胡那一身下乡青年的打扮,忍不住在脑海里评头品足。
      车厢猛地一震,阿追意识混沌,径直撞上了车壁,空气中传来“咯吱”一声。
      “什么声音?”阿追困惑。
      “你胳膊震脱臼了,”小胡上手给她怼了一下,接好后又忍不住唠叨,“你这身体素质也是忒差了。”
      阿追浑不在意,想着就这么晃荡过去,估计能把小肆那群孩子吓尿了。

      小胡照旧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藏蓝车间工作服,膝盖那几处破裂缝隙,乍一看还以为潮流新款,不过当阿追得知他上世纪五十年代便已作古后,忍不住作揖“爷爷好”。
      虽然死时比阿追年纪小,但胡爷爷可比阿追的人生圆满,死前有妻有女,有两只猪和一只狗。
      “就还是见了见几个朋友,聊了会天,”阿追回答他刚刚的问题,“你呢,今天咋样?”
      小胡从口袋里掏出粗糙的白色烟纸,捻了几根焦黄的烟丝,仿佛在做一件艺术品似的,不慌不忙地卷着,“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能感觉到,但还没见到人。”
      阿追看着他将卷烟叼进嘴里,掏出火柴盒,右手捏着火柴向下一滑,火焰升腾,继而用左手搭在嘴上,做一个挡风的屏障,点着了烟,随即甩了甩火柴头,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
      小胡的神情像极了小时候村头的那些白胡子老爷爷,不过违和的是,他的面容却仍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快了快了,恭喜你啊。”阿追安慰他,六十多年了,在这条阴阳往返的车厢里,每一天,他带着希望和失望坚持着。
      小胡吐了口烟,这种老旧的烟,仿佛也带着老旧的呛人,只闻一闻,阿追都忍不住要咳出来,虽然她出于礼貌没说啥,车厢里的人却是不满了。
      “谁在那边抽烟啊,有没有素质,不知道有小孩么?”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沉寂,仿佛指甲盖划到了黑板,车厢里睡着的人多多少少有些不适的动了动。
      阿追闻声望去,是个年轻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小胡起身,关上了车厢连接处的一道门。
      “真年轻,哎,”阿追不敢想,她曾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
      “我媳妇也这样,”小胡笑了笑,他顺手把玻璃窗拉开了一点缝隙,冷风灌入,吹散了烟味。过去太多年了,他年轻的小媳妇在脑海里的印象,也只剩下在楼下和邻居大妈吵架的声音。
      “那你在车上等到你媳妇了么?”阿追这才想起,他一直只说在等女儿,那孩子的妈妈呢,难道他不惦记着她?
      卷烟费时又烧得快,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燃烧的火星就要烫到手,阿追看他的中指处,早已是厚厚的暗黄硬茧。
      “见到了,前两年,”小胡眼神又微眯起来,像是个陷入旧事的老人,“和她老头一起上的车,我也没上前打招呼。”
      不该问不该问,阿追一阵后悔,小胡早前说过她改嫁了,那自然是有新的老公新的家庭了。
      “其实她对我也不薄,给我烧了十年纸钱。”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们母女。那个年代,她肯定吃了很多苦,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
      列车行进带来的巨大噪音,将回忆也颠簸得支离破碎,阿追仔细辨别着小胡掉落的语句。良久,他说,“我真的很想我丫头,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小胡真的老了,经常絮絮叨叨。
      登上鬼车的人总是行色匆匆悲痛难耐,难得有阿追这样怀着“喜悦”的心情,左右看顾的人。
      可巧,小胡也是异类——“喜悦”的人,他说自己的心最近总是热乎乎的,总觉得要见到女儿了,每个上车的老太太,他都可劲得打量人家。
      烟在火星下快速燃烧着,小胡“哎哟”一声,甩在了地上。
      “我给你买个电子烟吧,你这老是烧着手。”阿追怀疑他的茧子就是被烫出来的。
      “不要不要,”小胡摆手。他赶了赶车厢里的烟味,拉下车窗,“其实我不喜欢抽烟,但我怕我忘记了,”他转身往另一节车厢巡视,“总有点味道能让我想起以前。”
      “我怕我忘了。”
      小胡今年87岁,在鬼车上过了66年,他死于一场突发的暴雨,高涨的河水冲垮了河道,吞噬了林场和宿舍。
      那一年,他的小媳妇正在百里外的岳母家坐月子。
      那一年,他的小女儿刚刚出生。

      钟沐考完试并没有直接联系冉小肆他们。
      他坐在小树林的长椅上,给爷爷去了一个电话。
      “爷爷,你知道蒿里么?”
      “什么?”他隔着电话都能听到奶奶的菜刀把案板剁得“砰砰”响,完事就是爷爷大吼了一声“孙子打电话呢你别弄了”。
      尽管钟馗仕途不利,但钟沐印象里祠堂里供奉的先祖倒是不少出仕做官的,就连太爷爷也还去过京里的洋学堂读书。不过这书香世家和捉鬼异禀在钟沐老爸那彻底断了,钟爸是学习也不好捉鬼也不行,自己个早早地跟着小兄弟们下海经商,虽然省城里住着洋房开着车,究竟是为钟爷爷所不齿。
      而这两样缺失的技能似乎全都在钟沐身上完整,是以爷爷对这孙子是既严厉又宠溺。
      爷爷摸出老花镜,一步一步挪到西厢房的书桌前,奶奶见人走了,关上厨房门又继续开始“砰砰砰”。
      “钟沐啊,你听过一句话吗,叫上有西安下有泰安。”爷爷一边拿着手机说着话,一边从柜子里掏出一副牛皮卷轴打开。
      上有西安下有泰安?钟沐小时候跟着爷爷在终南山脚底下长大,开始念书时便被爸妈接回了西安城,比起帝都北京城,西安从城墙缝里渗透着皇城根下的散漫,石板路上编着草鞋的奶奶,敞着后车厢卖着光盘的赤膊汉子,现代化的高楼与被时光停滞的人们共生在这里。
      而这里,曾是秦皇汉武,是盛世大唐,是万国朝圣。
      西安,是凡间俗世的权力核心,那泰安呢?
      “蒿里就在泰安,泰山神也就是东岳大帝,掌管天下生杀大权,”爷爷摊开地图,正是一副古泰安城池图,弯弯曲曲的奈河水将泰安一分为二,“泰安城里有一河,为奈河。奈河以东是人间,中间有岱庙,这是人皇的行宫;河以西则是地狱,蒿里山就是鬼都所在地,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阴曹地府,而红门以上,就是天界了。”
      泰山,五岳之首,印象中皇帝登基总会去泰山封禅,怎么竟还还和鬼扯上了?
      “鬼城不是酆都么?”钟沐奇怪。
      “九州列土,鬼神众多,唯以泰山为尊。泰山掌治生死那可要从周朝说起,传说姜子牙让黄飞虎任东岳大帝,执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也有一说,东岳大帝是盘古之后金虹氏。但不论何种说法,人死后,终究要魂归蒿里。”

      “蒿里站到了,停车时间三分钟。”
      车厢里鬼来鬼往,阿追起身躲到一侧,看着大家冷漠的,好奇的,惊恐的下了车。
      “怎么不下车?”小胡拿着扫帚提前开始清洁工作。因为没了家人的供奉,又迟迟不愿意轮回转世,他只能做一些杂工来养活自己,比如夜里是鬼城列车员,白日里是鬼城导游。
      “想在轮回转世前多看看,下一站是?”
      “岱庙,供奉东岳大帝的。”
      天色渐亮,晨光融化了列车玻璃窗上的冰晶,小胡拿起抹布将玻璃擦得锃光瓦亮,窗外是古色古香的庙宇建筑,楹联书着“魂归蒿里”四个大字。
      “蒿里看过了吗?”
      “看过了,瞎看,”阿追帮他把簸箕里的垃圾丢到车厢尽头的垃圾箱,小胡听着她的声音渐行渐远,“还学了首歌。”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这曲子哀婉伤感,阿追头一回听便听得心有戚戚,这会瞅着“魂归蒿里”四个字,幽幽地就哼了起来。
      列车关门,继续“咣当咣当”向前。小胡坐在窗边,望着被太阳晒干的玻璃冰晶道,“其实还有一首,叫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一边唱,一边拍打着膝盖,起范十足。“传闻蒿里和薤露原是一首诗,出于楚汉争霸时期田横的门客。田横是战国时齐国贵族,在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后,田横和兄弟也反秦自立,后来刘邦统一天下,田横不愿臣服,就和他五百个门客逃往海岛。”
      “再后来刘邦派人招抚,田横被迫前往,不过在去洛阳的途中因不愿臣服而自杀,他的门客为了哀悼他就做了这首挽歌。到了汉武帝时,李延年将其分为二曲,《薤露》送别王公贵人,《蒿里》送别士大夫和庶人。”
      “挽歌还分阶级差异呢,” 阿追撇撇嘴。
      小胡笑笑,“列车还分卧铺硬座呢。”
      “话说你还真没在这蒿里白待,说话一套一套的,”阿追打趣,“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历史专家呢。”
      “你忘了我的兼职啦,我也是正经持证上岗的蒿里导游。”
      阿追默然。

      列车晃晃悠悠,突然闯入一片黑暗,“怎么了?”
      “奈河水下隧道,”小胡指了指远处,“瞧,那是奈何桥。”
      阿追突然激动起来,“哪呢哪呢,我看和电视上演的一样不?”
      “孟婆呢,有孟婆在卖汤么?”
      小胡一脸得意讲解,“有啊,还有超级孟婆选秀呢,一年一度。”
      “哈啊?”阿追听了又震惊又乐呵,“都谁去啊?选拔标准是什么啊?”
      “性别为女就行,今年就是一位奶奶当选的,背景经验都比较对口,人气很高。”
      “孟婆这事还能有经验对口?”阿追抽抽嘴角,谁活着还当过孟婆给人往生啊,“她是街道办大妈么,口才特别好?”
      “不是,老太太工厂食堂的,冬天打小米粥夏天打绿豆汤,早上打豆浆晚上打面汤,打了一辈子,手脚特别麻溜。”
      这是哪门子的经验对口,阿追默然。

      钟奶奶站在灶台边,右手拿着长筷子搅拌着锅中沸腾热水里的面条,不时弯腰左手往灶里添柴。虽然满头花白,但是在厨房里依然虎虎生风。
      尽管自己游刃有余,但这并不妨碍她心里的不满随着火焰高涨,隔着房门她也知道,老头子又陷入他那一堆古董里,钟沐这孙子也真是的,十几年不犯病,怎么大了大了又搞起这些神神鬼鬼的事,老钟家的人都有毛病,贴着个钟姓就说自己是钟馗后代。
      我还姓李呢,我是李唐的公主呢,越想越气,钟奶奶柴添得更猛了。

      年纪大了以后,爷爷的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右手在地图上颤颤巍巍游移着,牵扯着少时的记忆和家传的秘籍,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孙子描述着蒿里鬼城的模样:阎王殿、森罗殿、鬼门关,阴阳界……
      “那人死变成鬼后,可以在人间游荡多久呢?”
      钟沐想起阿追不明所以的日渐衰弱,想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古时候,人鬼殊途,人死后鬼差会立即出发,抓了人押往阴曹地府。但日子久了,这世上,阴阳调和,阴为阳所动,你看那日头变化,树影也跟着变化,阳世间的变化终究缓慢的渗透到阴间,所以到了现在,鬼差也成了旧行当,早就不在了,这人死后倒也不必即刻上路。”这些年,爷爷仍旧会双目辨鬼怪,风水驱鬼邪,一些道听传说他也笔笔记录在典籍上。
      “这世上总有让人流连忘返的东西,很多执念的鬼都会在阳间游荡。但这阴阳调和也不能失了规矩,比如鬼受不得阳光,所以白日里鬼不能在人间瞎跑。而死后一个月,当月亮与上月逝时那夜月亮再重逢,阴气极盛,这鬼也断不得再在人间待下去了。”
      钟沐听得心中一凉,阿追果然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这蒿里,是鬼的牢笼么?”
      “话不能这么说,”老爷子收了卷轴,缓缓将它塞进架子里,“鬼也是可以去轮回,去转世,无论做人做鬼,有执念固然好,但万不可执念过深。”
      见对面良久无声,爷爷忍不住道,“钟沐?”
      “爷爷我知道了,”他回过神,隔着电话线温良恭谨,思绪却怎么都扯不回来。
      远远地,他听见奶奶在喊,“你不要打扰钟沐学习啊,电话怎么没完没了,”又让我背锅,钟沐心中好笑,“爷爷你快看看奶奶去吧。”
      “哼,”爷爷埋怨着,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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