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踩井盖》朝阳芍药

13、柴葳

　　阿追看着三个愣头青在自己面前装大人，不再说话，轻笑着瞥了头。
　　突然这一刻，她想，活着也真好。
　　看了看手机，已经一点多了，钟沐忍不住打了个瞌睡，在他规律的作息里，平时这会儿早就躺下安排各大器官排毒了，但见她们兴致高昂，也不忍心打扰，只道“我去下洗手间。”
　　老旧的旅馆里处处局促，他在卫生间里腾挪转身洗了个脸，顺便刷了牙，劣质牙膏里的薄荷味刺激得他清醒过来。只不过撒尿的时候，想起屋里的几个女人，无奈，先按下了马桶的冲水，趁着水声快速解决了一下。
　　待出卫生间的时候猛然又想起，刚刚开了两间房的，自己在这矫情个什么劲。
　　这种马后炮的心情在他看到床上睡得歪歪斜斜的两位女同学更甚，他原以为接下来有个什么重大会议，没想到主角已经退场了。
　　钟沐哭笑不得，转身想回房睡觉。

　　“谢谢你们啊，”一片寂静中，阿追的声音仿佛水滴湖面，清晰可闻，荡起层层涟漪。
　　钟沐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拘谨地说了声，“不客气。”转身准备回房睡觉。
　　真是奇怪的感觉，钟沐觉得从那天夜里起，自己周围的磁场就完全被打乱了，他心事重重准备出门，阿追却又在身后喊了一声，“你倒是给她俩盖一下被子呀。”
　　钟沐回头，但见阿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摊起双手无奈道，“我现在已经拿不起东西了。”
　　眼前呢，则是一片无法言说的狼藉，瓜子皮被随意裹了裹放在了了床头柜，被子被两个人碾压到身底，他看了看，拿起另一张床的被子直接盖了过去。
　　“还有鞋子，”阿追提醒。
　　钟沐顿时僵在原地，感觉屋里的空调温度自动调高了五度，“这个就算了，穿着暖和。”
　　阿追心领神会笑着，钟沐打岔问道，“你集中注意力，现在也拿不起东西了吗？”
　　她摇摇头，“虽然人死万物俱空，但是刚死的那会，我明显感受到自己有点，怎么说呢，没死透，还可以闻到一点点味道，还可以拿起一些东西。”
　　“不过，这两天我可真成了空气了，连说话都费劲。”
　　“天亮前我会赶末班夜车回蒿里，你知道蒿里么？鬼城。”阿追见钟沐点头，便继续道，“可能待在适合我的地方会好一点，天黑后我会再回来，有时候来看看她，”阿追看着小肆的时候，目光会柔和很多，“或者在这个城市里再逛一下，毕竟接受自己已经死了，也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
　　“她知道么？”钟沐看着小肆，觉得自己的被子好像盖得有点随意了，但是阿追在，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阿追咧嘴笑了，“她还一直以为我住在亭街的井盖下面，哈哈哈。”
　　钟沐听着也笑了，是她不带拐弯的脑回路。
　　他有些出神，无论是小肆，柴葳，她们的成长环境都太过简单，简单到一腔热血的相信，一往无前的坚持。
　　而他呢？
　　荧绿的鬼火在闹市里忽闪忽灭，他只一见，便知又有一只“新生”的鬼还在人间游荡。那时他年纪小，总喜欢偷偷听“鬼”讲话。听一个贫穷的母亲遗憾没有给女儿准备生日蛋糕，听一个奶奶思念多年未见的小儿子，听那些因意外突然逝去的人最后还没有说完的话。有时候，他听得难过，忍不住去做一些弥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已故其愿弥切。
　　只是，当他将这些故事讲给爷爷听时，老人家总会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摇摇头。
　　没用的，人死如灯灭，有些事情只有活着才有用。
　　渐渐地，他开始习惯视若无物，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太喧哗了，他要很努力才能安静下来，安静成为一湖平静的水。日子如此很多年，却突然在那一刻，听到她说，“我们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说没用呢？
　　这句硬邦邦的话仿佛一把小刻刀，插入这些年周身安静的城墙，刹那间砖石倒地，洪流漫过，他站在断壁残垣的这头，隔着岁月望见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总是被爷爷无奈做很多没用事情的自己。
　　钟沐再次醒来，是被楼下的叫卖声吵醒，睁眼的一瞬间，仿佛还能感受到眼前的漫天水流。

　　他下楼找到吵醒自己的“罪恶之源”，盯着这家早餐摊位良久，直到撑着塑料袋的摊主满脸的笑容停滞，转头去隔壁店里买了一堆包子油条豆浆，大摇大摆回旅馆。
　　不过，敲门之后，迎面却是一张不熟悉的男孩面孔。
　　他看了看门牌，确认没错，想思考怎么开口，对方却脱口而出——
　　“姐夫？”
　　钟沐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冉小柒却被自家老姐从身后揪着衣领拖进去，“话怎么那么多啊。”
　　屋里，已然没有阿追的身影，他故作不知问道，“阿追呢？”
　　“走啦，回亭街了估计。”小肆接过钟沐手中的早餐，一样一样在桌上摆放好，顺手捏起一根油条吃起来。
　　“别说，姐夫挺贴心，印象分加10分，”冉小柒早晨被尿憋醒，随手滑了滑手机，就看到一个酒店定位，吓得他以为冉小肆被绑架了，努力睁睁眼，又瞄到上面还有一句话，“明早过来哈。”
　　这个“哈”，应该是没啥事，他等到宿舍门禁一开，打了个车便过来，这会正饿得肚子咕咕叫。
　　“你怎么这么多话，”小肆抄起油条冲着小柒脑门就去，原本就是吓唬吓唬而已，却不料，油条软绵绵地倒下去，划过他的头发。
　　“啊好恶心，沾了你头发，”小肆用手扯下那块“脏油条”，塞到老弟手中。
　　冉小柒还没说话，对方又赶紧占据道德高地，“吃下去，钟沐辛苦下楼买的。”
　　“你这还没嫁出去呢，”冉小柒嘀咕。
　　“说什么呢？”
　　“我说，冉小肆你怎么把俩牙刷都用了？”葳葳在卫生间大喊。
　　“我只用了一个。”
　　“那一个是我昨晚用的。”钟沐淡淡开口。
　　冉小柒嚼着那半截油条，左右机械摆着脑袋，双目无神望着前方，“我说什么来着，昨晚就是有故事。”

　　小肆边吃边将昨夜的事情与弟弟同步，在一场七嘴八舌的“油条会议”后，他们决定正式启动“田螺计划”。钟沐将继续挖掘梳理俞东背后的“黑料”，小肆和柴葳则发挥专长，炮制出各类揭底文章。
　　“那我呢？”大一早把我喊过来，合着没我啥事啊，冉小柒不爽。
　　“你要把这些文章都发出去。”小肆分工。
　　“怎么这么没技术含量？”
　　“很有技术含量的，”葳葳接过话题，“你直接决定了我们是在暗处作战还是被人抓到明面上。”
　　“什么意思？”
　　“就像阿追说的，我们不知道俞东的背景有多深，如果我们用身份证注册一个微信公众号是不是会被寻根溯源，如果我们的IP地址可查询，是否会暴露自己。当然啦这方面你是专业的，小柒，你是我们所有人的保护层，罩着我们在黑暗处，去做这些正义，但其实很争议的事情。”
　　冉小柒沉默了，他如此热心参与这件事，倒不是为了多大的正义感。一个身份成谜新年夜突然现身的鬼，拐得自家姐姐五迷三道，要不是冉小肆再三保证是个女的，他还真是怀疑她来了一场新时代《聊斋》——鬼上身了。
　　无论阿追是冤屈是城府，无论KTV里见到的俞东是幕后黑手还是一场误会，他都不会让冉小肆只身涉险。
　　毕竟，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好的，保证完成任务！”冉小柒一边举起右手宣誓，一边忙不迭抢在柴葳前拿起最后一个包子。

　　柴葳，你又是为什么呢？
　　柴葳今早很早便醒来，窗帘没拉好，窗外的光冷冽却依旧刺目。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了什么呢？
　　如果被爸妈知道她在考试周参与这种事情一定会痛骂她一顿，毕竟每一次专业课考试都会影响毕业的GPA。可是她就是无来由的难受，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她辗转接过很多张杨凑来的发票，她总是一边填单子一边咒骂那个蠢研究生。
　　是啊，她多机智。
　　她从未和小肆说过，早在大学开始前的那个暑假，当学籍档案到果俊手里的那一刻，他已经在这一百多个孩子的信息后加上了一行“小备注”，甚至连宿舍分配，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刻意。
　　当小肆在军训队伍里窃窃私语那个很帅的男老师是我们辅导员么，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爸妈和省教育系统的干妈，一起和果俊张书记吃饭的场景。
　　所以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进学生会，一定可以在大三的时候做院会秘书长，一定能够克服每一场考试最终顺利保研。她太早洞悉了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则，游刃有余无往不利。
　　直到张杨纵身一跃。
　　出身，背景，决定了你在“果俊体系”里出错时，得到的是鼓励还是嫌弃。
　　即使张杨什么都没说，她也知道，压死他的每一棵稻草是什么。
　　她从没有一刻这样厌弃痛恨自己既得的一切，即使她也为之付出努力过。
　　这种厌弃的心情无法排遣，却在听闻阿追这样一个存在后，突然有一种救赎的契机。
　　“我宣布，本届油条会议隆重闭幕，我们拉个群吧！”柴葳抽出纸巾擦擦手，拿出手机面对面建群。
　　小柒一进群便上手改了名字，“鬼大姐沉冤昭雪群”。
　　“太法制了，”柴葳改成“田螺计划”，望着小肆眨眨眼。
　　小肆噘着嘴，马上又改成“别踩井盖”。
　　井盖，这一场奇遇的源头，一时间大家心有灵犀地笑起来。
　　“别光笑啊，同不同意？”
　　“我还是觉得我的好”，柴葳抬杠。
　　“我也觉得我的好，”小柒抬杠+1。
　　小肆回头看着钟沐，“你呢，你支持我吧。”
　　钟沐点头。
　　“好了，2:1:1，我赢了。”
　　小柒看着柴葳，“你有感觉出什么了吧？”
　　“我有。”柴葳无比赞同。
　　钟沐抽动嘴角，“我只是想快速结束不太重要的环节，会议结束那我就先回学校了。”
　　“你有事？”小肆问。
　　钟沐点点头，“我今天上午10:00专业课考试。”说罢，摆摆手推门离去。
　　小柒忍不住拍手赞叹，“姐夫怕不是学霸一枚？专业课大考在即，竟然还来参与鬼大姐的沉冤昭雪计划。”
　　“我现在更加肯定你刚刚的感觉了，”柴葳也跟着拍起手来。
　　“印象分，再加10分。”
　　小肆抚额，这都什么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