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德音孔昭

44、邯郸面

　　醒来时正是黄昏时分，来来往往的仆从早已清退，珠帘外暖红橙黄的霞光铺散了一地，珠光摇曳，凉风送来草木香气，与满室折射的闪烁微光构成静谧的幻境。
　　嘴里都是药草苦味，英尚动了动毫无感觉的右手臂，中衣下裹了厚厚一层纱布，应该是已经上过药了。
　　舜维坐在床头，头部靠在床头青玉雕花嵌金铢的床柱上，盍目似是已然入睡，气息沉稳，俊美无俦的面容安然沉静。
　　醒来身上还是酸痛乏力，怕吵醒他，英尚没有过多动作，轻轻侧了侧身子，视线落在他脸庞上发怔。
　　她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晶莹剔透的眼珠里映照着那一人的身影，那般清澈专注，透着小心翼翼、渴望和挣扎。
　　英尚虚长的这三千余年，都是处于一种被放养的状态中。自有记忆起，身边唯有乐姨陪伴。乐姨会照顾她三餐饮食、四季冷暖，其余的却鲜少过问，因此大多事情都是她个人做主，习惯了一个人孤独的活着。
　　她生性安静寡言、朋友甚少，除莳花弄草、倒卖香粉、琢磨修炼外几乎没有他事，岁月长久如一日苍白寡淡流过，世界单调到如大雪之天茫茫然冷白。
　　自遇见他，单调的雪景之中蓦然落下许多浓墨重彩的笔画，这闯入的姿彩令她矛盾，不安的同时亦不动声色关注着他。
　　她喜欢将一切都清算的很清楚，二人之间的牵扯他情重几分心中无比明晰。英尚不是没有感受到他的示好，可她不信她在他心中会有几多的分量。即便有，又能持续多久？毕竟薄幸之人比比皆是。
　　英尚极度缺失安全感，害怕一旦任由自己沉沦，就再无回旋余地。
　　世间男女向来是情浓一朝沉沦，情淡伤筋动骨。
　　从来是英尚守护所爱重之人。自懂事起，便替乐姨维护紫藤府香粉生意以回馈其养恩。神君重疾缠身，她愿为之求来泉眼取血疗伤。管野一心护主，她便任由其插手生活琐事不加置喙。
　　即将殒命于三杀将刀下那一刻，突然出现的舜维以一己之力替她抗下汹涌攻势，她平静的心湖刹那间激起惊涛骇浪，高高筑起的心防轰然猛烈崩塌。
　　他带她找到了家，曾于丑鮠祭阵取血之际解救她，现在又孤身入阵替她挡下三杀将凛冽杀意。
　　许是冥冥中天意注定，危难之时他总能找到她，执着地守护着她。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坚定地为她挡住所有危险还若无其事道：“别怕。”
　　英尚凝视他面庞良久，舍不得叫醒他，从被褥中伸出纤长手指轻轻描摹那清雅眉眼，似乎要将这张脸牢牢记在心上。
　　这是第一个叫她动心的人。
　　似入睡的男子实则并未沉睡，蓦地睁开一双清亮温和眼眸，抓住了描摹的手。
　　不防他假睡，英尚收手不及，脸色腾的一下红了，避开他灼灼视线挣扎着要脱开他。
　　他却不放，面带愉悦笑意：“怎么不看了？给你看个清楚，嗯？”
　　说着便将脸凑过来，英挺鼻梁凑得极近，如墨星眸似含脉脉深情摄人心魄，几乎让人呼吸停滞。
　　英尚红着脸往后挪了挪，视线飘忽十分不好意思：“你……起来。”
　　他不肯，抓紧掌心的小手轻轻揉捏，玉肌柔嫩，柔若无骨，舍不得松开，视线内她垂眸含羞，轻轻咬着淡粉樱唇，面色如桃花娇艳，他心中升起一阵柔情，怎么都看不够。
　　英尚轻轻推了推他，见他不动只是盯着自己，往日那种想拿腰带把他眼睛遮住的念头又起来了。
　　她右臂动不了，便拿左手肘抵住胸膛有些气恼：“不许看啦。”
　　“你看了我那么久，还不许我看回来？”
　　英尚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心知方才摸他脸都被他知道了，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把脸往一边微微一偏闭嘴不言。
　　舜维拨开菡萏面上粘着的发丝，在侧脸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将臻首拨正，低声道：“你心里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四目相对，他眸如星河，浅浅呼吸轻轻洒在脸颊畔。常年萦绕的如北海风一般的香味侵染过来，如一根藤蔓轻轻缠了上来牢牢缚住，可她再无抵抗力气。
　　英尚不应声，干脆闭上眼睛装睡。
　　未料到是这种反应，他意外之余笑出声，胸臆中柔情万千，根本舍不得逼她，无奈叹息道：“犟得。”
　　舜维起身，用被子把人裹起来安放在怀里，知道她没有真正入睡，轻声道：“记得我们曾经打的赌吗？”
　　“你欠我的那个赌约，我要兑现。”
　　英尚闻言悄悄睁开眼睛，他拨弄她垂落在身侧长长的发丝：“尚尚，我们一起修炼龙鸣凤吟吧，让我守护你。”
　　英尚一怔，仰起脖子去看他，他对上她明亮迷蒙的视线：“不愿意？”
　　英尚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假意不懂：“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自然是答应的，已然想不起所有顾虑，她埋头抵着他的颈窝下轻轻开口：“好，我们一起修炼龙鸣凤吟。”
　　一时气氛柔暖，香风熏得人昏昏欲醉，嘴里草药的苦味早就淡去了，心底里却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雀跃心情，如蜜糖般甜蜜。
　　“你痛不痛？”
　　“什么？”
　　“我看见三杀将砍到你的背了。”
　　“不如你亲自检查检查？”他面色平静一本正经道。
　　英尚闻言坐直了身子，瞪着眼睛气呼呼的，脸儿却又悄然染红，挣脱了缠身的被子往床上爬：“嘴里没个正型，就知道胡说八道，不理你了。”
　　他含笑一把把人捞回来：“你既然担心，亲自验看岂不妥帖？我难道说的不对？”
　　他这么一说英尚还真的考虑了一下，背部又不是多隐秘的部位，看一下应该不是多越矩的行为……吧？
　　正认真纠结时，百道大帝和大师兄恰巧过来探望，见两人纠缠嬉闹，百道年老持重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笑意：“有气力玩闹，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大师兄却是另一番模样，神色微沉，寡言不语。
　　英尚被师傅撞见坐舜维怀中玩闹，羞得不行，飞速钻回了床铺，拿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心才稍微安定些：“师、师傅怎么来了？”
　　假意看不出她的羞意以成全徒儿面子，百道撩开袍子安然坐于藤椅上：“来问问你这不省心的傻徒儿是被谁骗入了阵。”
　　师傅怎知是被骗的？
　　英尚回想了下那晚事情经过：“想是有人用魇术控制了陈皮，骗我神宫神使有事求见，我去了山庄门口就被人推入了阵。”
　　其余三人都凝神细听，百道大帝道：“那人是谁，可否看清？”
　　英尚沉默了。说到底英梵针对她只能算是族内内斗，她因为私心一心置自己于死地英尚自然不可能原谅她，可说出来，师傅可能因此惩治英梵。
　　她与英梵大抵是生来就注定了站在敌对面。英梵其人野心勃发，若不处置她恐怕以后仍会想方设法的再对自己不利。
　　可这事不能由师傅出面惩治，此事须由爹爹出面才是名正言顺。她想要将英梵的罪行公诸于众，由族人对其实行惩罚。只是现在身份暂未公开，具体如何行事还需写信问问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