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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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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知道是什么茶,袅袅茶香里她满头银发坐得笔直端庄。这是她的家,是她的城堡,是她的一生缩影。
我环视四周,第一次把这间客厅看仔细。它充斥着非常古老、过时的氛围,屋里的东西大概几十年不曾挪动过,更不曾更换。唯一变化的除了空调,大概就是瓶中的鲜花吧。
我们有什么权力把老太太从她的家赶出去,有什么权力决定她的回忆值多少钱?
慢着,我把玄关餐厅客厅的几个花瓶来回看,除了一瓶粉玫瑰,其余的插的都不是我之前送的花啊?
疑窦丛生,借口上厕所去别的几个房间看了看,果然每个房间都有花,但都不是我之前送的那些。
她不喜欢所以丢掉了?我悄悄把她家插的花拍下来,打算以后有机会去探病的话再买她喜欢的送她。
方主任听完我的汇报后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没砸杯子,她把我们三个人瞅了一会儿,苦笑道:“今年的奖金没指望了。”
“难怪警察都不敢惹她,”刘思思的表情很奇特,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癌症啊…”
李姐有点感同身受的悲伤:“你们说,忙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有什么意思,说没就没了。”她上月查出来淋巴结肿大之后老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你能把一个身患绝症的老太太怎么样呢?她根本什么都不再在乎。
大家格外丧气,是,我们都放弃了。我们虽然还在继续与拆迁区居民的商谈工作,方主任却已经开始做保留张家那一块地的后续工作策划。
几天后主任约我们去赏樱花,我们当然不能拒绝:因为办事不力她刚刚被上司斥责过,奖金缩水势成定局,我们的情绪都很低落。尽管樱花已经开始凋谢,花瓣在晨风中飘落得那么美,她们拍照时的笑容依然十分勉强。
德牧小左今天居然在家,(平时我来的时候都是保姆牵着它出去买菜散步的时间,)见到我,它跑过来趴在围栏上冲我摇尾巴。
我尝试着摸它的头,一抬眼发现张琦老太太正在后门口坐着。身上裹着厚厚的驼色毯子,手边一壶茶,手指上还夹着纸烟。见我发现了她,她扬扬烟卷算打招呼。
这老太太实在是个有格调的人,为什么非要把家里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
她对着落樱吸烟,神色平和,一头白发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我们几个人在树下拍照,她视若无睹,不,她是真的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她的目光十分深远,不知在看哪一段回忆。
“女人就是女人,”主任叹息,她也发现了老太太,“无论多大年纪都还是一个女人。”
我呆呆地反问:“不然呢?”
“傻不傻啊你!”刘思思拍我一下,“主任说的是女人的心,永远逃不掉浪漫。”
不管她们多大年纪她们都是女人,都逃不掉浪漫?
干什么说得这么拐弯抹角!
慢着!我愣住,既然如此,那么张老太太是否也是这样?
我掏出手机开始百度。
“我可能知道她为什么不肯离开这了。”我说。
数十年前,人们还热衷于爱情,热衷于含蓄地示爱。他们很少说我爱你,而是借助诗歌、信件、花朵来传递信息。
花语。
老太太说过,粉玫瑰代表“永远的爱”。她家目前插瓶的几种花分别是桔梗花、栀子花、马鞭草。
花语分别是:无望的爱、一生的坚守以及期待爱情回来。
我凝视她在朝阳下吸烟的样子:至今未婚——她等了足足一生!
这完全是文学式的人生,不符合人性。人是健忘的生物,我们有遗忘的伟大能力,好在绝望之后能够抛开过去站起来继续生活。
她没有,她停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尽量把环境空间保持着那时的样子,她并没有站起来。
这样一个干瘪不起眼的老太太。
我震惊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李姐她们还在等,见我愣愣的,便催我快说:“为什么不肯走,你倒是说话啊!”
我看着张琦老太太讷讷不能成言。
她的烟已经燃到尽头,便在茶碟里按熄,抿一口茶,搁下,慢慢伸个懒腰。见我盯着她看,便飞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年轻时必定是个俏皮的女郎,一双眼睛苍老至此尚且闪着灵动的精光。
花瓣随风纷纷飘开,她被吸走了注意力,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到底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脸上的皮肤垂在腮上,纹路纵横,像是一抹活力四射的魂魄,被困在了发皱的皮囊里。
樱花!
我低头再查,这一次的搜索结果显示:樱花的花语是“生命/等你回来。”
堂堂七尺男儿,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我羡慕那个男人,无论他是谁,能够被一个女性这样爱着都是值得羡慕的;我又恨着那个男人,为什么他得到了这世上最忠诚的爱情,却又背弃了她。
他没有回来。
“张阿姨,”我低声叫她,她“嗯”地答应着,目光依然眷恋着樱花。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要如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让她放弃等待?怎么可能;让她忘却爱情?怎么可能;让她开始新生活?
怎么可能,她并没有多少时间了。
见我久久不说话,她终于扭头看我,笑了:“什么事,这孩子,倒是说啊。”她站起身向我走近,毯子的底端拖拽在石子路上。
“你—”
她突然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