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渡》金陵狂生

7、老先生

　　两天转眼过去，今天便是大年三十。
　　早上云峥天没亮便起床，准备拾掇一下屋子，但环顾一下四周，发现除了简单的板凳桌子，好像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他不禁苦笑，原来家穷也有这般好处，倒少了些必要的体力活。
　　今年粮食只交三分之一，就是说还有多余的一些，想到此处，云峥心里暗暗高兴。以往家里把粮食交了后，不到两月必要向外头借粮，过了立秋后又得还上，接着马上就要准备来年年岁的粮税，一整年下来，这米饭碰不上几口，整天也只是些窝头粗粮，幸好云峥自己能出去钓鱼打些野味，否则这日子定要将他母子逼到死角。
　　“那个皇帝，真的很老吗？”他突然想到前日关缘渡对他说的话，知道了现在的皇上年龄很大，而这年龄很大的背后，又意味着如何，他心里其实也隐约明白，就像村头农户家养的牛，扛不动犂，便要被杀掉，这老皇帝和牛一般。云峥只觉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但他并未如关缘渡那样忧愁烦恼，自己本就是乡村穷孩子，吃饱饭是人生最大的准则，那些个天高皇帝远的事，他从来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更没资格去想。
　　把外边的篱笆摆正后，云峥回屋里拿上昨晚娘亲便已准备好的一包粮食，趁着早晨的雾气，走出门去。
　　他要去村里老先生家。这老先生估计有八十岁，比那皇帝还要高寿，他年轻时出去游历读书，好像听大人说仕途不顺，年年不中，最后也就回来了。村里的孩子每到五六岁时，便要去他那儿识几年大字，没有例外。老先生一直都是一个人，平日乡里人尊他敬他，时送一些吃的喝的。他年岁大了后，县里也就没再要过他的粮税，但每逢过年，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要去他家拜访，给他送些粮食。
　　有年前送的，也有年后送的，但只有云峥是在大年三十送，因为他送的太少，也只有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忙自己的事，他才能独自把粮食送过去。
　　雾气还没散，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都躲在被子里闷头睡觉，云峥嘴里呼出寒气，加紧脚步，跑到了老先生家，只见门虚掩，并未锁上，这是因为年三十只有云峥一人前来，但他来的太早，这时老先生都在休息，几次都吵着了他，后来老先生便不把门关上，让他早上自己把东西放进屋里，不用拜礼，即可回去。
　　云峥轻车熟路，钻进门里，把粮食在桌上摆正，又恭敬磕了一个头，才起身准备退出去。
　　“小峥，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一位老人从里屋里缓缓走出，正是老先生，他似乎极为苍老，佝偻着腰背，但又步伐沉稳，虽然眼眉低垂，但目光深邃。
　　云峥不知老先生已经起床，连忙上前扶过他。
　　“老先生好，我又吵到您休息了。”他十分愧疚道。
　　老先生坐到椅子上，指示云峥给他倒了一碗水。
　　“你没吵着我，人老了，睡不着，干脆早些起来。”老人轻抿了一口。
　　云峥恭敬站在他旁边，若说村里有谁是他全心敬佩的，就只有这位老先生了。况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娘亲总教他人不能忘恩，所以他打心眼里对老先生就十分恭敬。
　　这时老先生看看云峥，问道：“你是五岁时候来我这儿学字的？”
　　云峥想了想，回道：“老先生，是五岁半。”
　　老先生点点头，“恩，五岁半，学了两年。你是那几个学字里面记字记得最快的，后来像铁蛋、三娃那样的，两年下来连自己名字都写不会。可惜，可惜……”云峥自然知道他的可惜是说自己，便道：“老先生教了我很多，我已经很感激了。”那两年的时光确实很美好，云峥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文字、什么叫书，那与山间胡闹，田野奔耍的日子完全不同，只可惜他字没认全，书更是一次没捧过。
　　“你的名字叫柳云峥，这云峥二字，是你父亲让我起的。”老先生缓缓的说。
　　云峥从没听过娘亲和老先生说过此事，这时老先生又说：“本来想取云铮二字，意喻为云国的铮铮铁骨，保卫家国，塑我河山。但你爹爹不想你去打仗，只望你这一辈子能够脚踏实地做人，我便把铮改成了现在的峥，希望你为人如山峦一般，自有品格，巍峨挺立。”这好像引起了他的回忆，无不叹惋：“可惜这世道就是人的命，不想入这世道里去，这又哪里如你父亲愿得那样简单。最后你们家，终究去了一个。”
　　在老先生讲话的时候，云峥的双手已悄然握紧，这段话又让他回想起了与父亲最后一个见面的时候，那个狭长而又渺远的背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不曾望去。老先生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只是喝了一口水，最后说道：“孔圣人说人过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他老人家也只活到七十多岁，却有这种超脱。我空活八十年，如今还有诸多执念未曾放下。”
　　云峥问他：“老先生，您还有什么执念？”
　　老先生深邃的眼光直望远处。
　　“万般都是执念，书文、人情、仕途、山河、家国，哪样能够割舍？”
　　云峥并不理解他所说的这些，但突然想到前几天的一番对话，没忍住地又问道：“老先生，你说当今的皇上是不是很老了？”
　　听到云峥这个问题，老先生那深邃的眼神里隐约闪烁着些光芒，似乎也被这个问题牵引了过去，又好像回忆到了一些陈年往事。
　　“你的问题……问得很有意思。”他笑道，“当今皇上，再过三个月，就要过六十大寿了。”
　　云峥惊奇：“那他不老啊，您看您都那么大岁数，还是精神抖擞，身体健硕。他那个岁数，怎么会说老呢？”
　　这时老先生笑笑，反问：“小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问题的？”
　　云峥便老实把前日遇见关氏兄妹的前后说了一遍，老先生静静听着，并没有说话。待云峥说完，他也只是静默无言。云峥不敢打扰，规规矩矩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