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温谷

7、第六章

　　男孩挣脱着一个钳制，他遍体鳞伤，却穷途末路。
　　人生对于一个孩子的鞭笞会有多重
　　这双粗糙的大手掐住了孩子的咽喉，给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披上了一件华服。他穿着一样的华丽锦衣盖住了满身脓疮，用嘶哑的嗓音谄媚地向众人展示着——
　　看呐，我把这个孩子照料得多好。
　　长着天使翅膀的恶魔，张开了自己的獠牙。
　　倪如辛缓缓睁开了眼睛。
　　额头和后颈都是冷汗，眼睫不安地颤抖着，嘴唇干涩。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还在五十岚的家里，身上盖着薄被，月光倾洒，床边窗户开了个小缝，晚风正撩起窗帘的一角，悠悠地扑到人的脸上。
　　“哈……”
　　倪如辛拨了拨额前的碎发，重新躺回床上。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当时，说出这话的五十岚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恳切的，渴望的，却仿佛……带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痛苦。
　　他的手抓得自己有点疼，从那双棕褐色的瞳仁中映出的他的身影，却意外地让人心神颤动，魂不守舍。
　　他在注视着自己，却又透过自己，看向别的什么东西。
　　倪如辛当然只能拒绝。他不动声色地拂开攥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从容而疏离地笑道：“抱歉。”
　　五十岚愣了愣，那只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很久，才失落地垂下，然后假装洒脱地挠了挠后脑，笑着说：“也是，这个问题越界了，对不起。”
　　后来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交流。他们默默地回了家，在各自的房间洗漱，临睡前，倪如辛借着倒水的空挡，对五十岚说：“明天我就搬走吧……行李也找到了，住房合同什么的也都在。”他垂眸看着杯中摇晃的涟漪，手指摩挲着杯沿，“这些天谢谢你的收留照顾了。”
　　“嗯，不客气，晚安。”
　　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一周，两人之间已经在形成着一种无言的默契，却因为三言两语又变回了相互疏离客气的关系。
　　归根结底，这段关系的根基太浅了。
　　一个落难的人和一个施以援手的人，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倪如辛想想，其实这样也挺好，反正偌大的日本，以后都不一定会碰面，何必要维护这种阴差阳错莫名其妙的友好关系呢？何况他向来是个疲于交际的人。
　　等明天把相应的报酬都给他，两个人就算是两清了。
　　只是以后的日子，少了个陪伴，说不定要难走一点。
　　倪如辛不知不觉蜷起了手指，心里难掩着一股子失落和伤心。
　　明明，一个人的生活，他应该最习惯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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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五十岚和倪如辛不约而同双双衣冠整齐地在客厅打了个照面。
　　倪如辛拎着行李箱，手中拿着信封，微微抬头看着五十岚。
　　对方没有看他，似乎是瞥到他这一身装扮之后就郁闷地移开了视线。
　　“呃，早啊。”
　　倪如辛率先跟这个闹别扭的小孩打了招呼。五十岚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一沓剧本：“唔，早安。我今天还有工作，就不送你了。”
　　倪如辛没想到，自己还是为他的冷淡小小地伤心了一下。
　　他尝试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啊，没关……”
　　“我让我的经纪人送你。”
　　“啊？”
　　五十岚看着他脸上呆呆的惊讶的表情，心情一下子雨过天晴，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忍笑道：“我的经纪人。他叫赤桥，对这一带很熟悉的，他送你，不会迷路。”
　　“唔，好。”
　　倪如辛被他的笑晃得眼花，脸上被戳的那一处还保留着一点触感。他定了定神，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了五十岚：“这个是这几天的报酬，请……”
　　他之前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如果五十岚不接受的话，他有把握说服他。
　　谁知道话还没说完，信封已经被对方拿走了。
　　“这个，我收下了。”
　　五十岚笑笑，十分释然的模样。
　　反倒是倪如辛有些不自然了：“咦，为什么……”
　　“因为不收的话，大叔你会不安吧。”他噗嗤一笑，“『啊，这个人情我要怎么还呢~』什么的，你会这么想吧？”
　　倪如辛被噎得死死的，心想，全猜中了。
　　“行了行了，我去工作了啊。”五十岚低头看了眼表，突然大声起来，“啊糟糕!要迟到了!”
　　“诶？还来得及吗？”
　　“现在赶去还来得及的!”
　　“啊，那么……”
　　“赤桥会在五分钟之后来接你，到时候你把家里的灯关了就行，门不用反锁……啊啊!还有!窗子要关上，麻烦你了!”
　　“好，你不用担心……”
　　“那我走了啊！”
　　“呯!”
　　门关上了。
　　就这样，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五十岚的语速像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倪如辛的手始终悬在半空中，找不到机会落下。
　　可是他原本以为，五十岚应该也会失落一下。
　　没想到是这样仓促的离别。
　　“那个，倪先生”
　　倪如辛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眶。
　　赤桥在驾驶座上，回头看了看他的神色。任谁都能看出的失望明明白白地标在倪如辛的脸上，而他却假装平淡地望着窗外。
　　“倪先生”这个称呼用日语念起来有些像“哥哥”，赤桥说得别扭，倪如辛却半点没反应过来。
　　“……啊，怎么了？”
　　声音弱弱地。
　　“您去哪里”
　　倪如辛转过脸来看着赤桥，眼神定定，就像在发呆。就在赤桥终于忍不住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的时候，他才低头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条。
　　“这里，你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开就行了。”说完笑了一下，“麻烦你。”
　　赤桥看着纸条上的字，沉默了。
　　千叶县鸭川市横渚1537，就是现在五十岚的住址。
　　倪如辛显然并不知情。
　　他叹了一口气。
　　第一眼看到五十岚口中所谓的“如辛”时，他终于明白那小子纠结又兴奋的情感从何而来了。
　　那是五十岚最不愿提起却又最为珍惜的记忆。它充满着年少时青涩的味道，一点悸动，一点胆怯，一些后悔，一些不甘，最后，却发酵为痛苦。
　　时光掩埋了它。
　　“唉……”
　　听着这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赤桥发动了车子。
　　窗外的景象在极速倒退，车子飞快驶离市区，轮胎滚着一路碎石沙砾，渐渐驶远。
　　当熟悉的海风拂过倪如辛的鼻间，他才恍然知道，自己来到了海边。
　　赤桥为他打开了车门。
　　“前原海岸。”他笑着说，“五十岚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兜风。”
　　倪如辛脸上挂着一句大大的“为什么”，因为不好意思薄人的脸面，顺从地下了车。
　　海浪的白噪音按摩着耳朵，眼前开阔的景象确实让郁结散去不少。这种时候，虽不会朝着海浪大吼一声，也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一切皆是云淡风轻。
　　倪如辛松了松肩膀，本来想点支烟抽一抽，突然想起自己的最后一包烟已经被五十岚收拾掉了，于是无奈地摇摇头，转而对赤桥道：“谢谢你……不过，为什么？”
　　赤桥眯了眯眼，海风卷着他的发丝，盖住了他望向远处的眸子。
　　“为了五十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