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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黄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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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只要林移桃到娘家来,临走前外翁和阿婆总要千方百计塞些东西给她带上,家里也无甚好物,年头好的时候拿些布米油粮,年头紧舅舅家都缺吃少穿,就只能捎些干酸腌菜,实在没甚可拿,瓦罐碗坛、竹篾器具也要带走几只。
当然,这都是外翁和阿婆二老积攒的私物,舅母廖氏舍不得拿出一分半点东西,但外翁和阿婆顾小女外孙,明里暗里的贴补,她也硬拦不住。
姜织听娘亲说过,外翁林焦堂年轻时候四肢健全,体魄强壮,就是仗着自己身子骨硬朗,干活的时候用尽蛮力,从郏县到蓝田郡上百里的路程,几百斤的货物担着走,一天来回几个趟,久而久之,双腿生生走坏了,站都站不起来。
昔年外翁做走货郎,收入比老农强的多,家里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也娇惯坏了儿女老婆,他腿坏之后,阿婆险些哭瞎一对眼,但她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女子,除了以泪洗面也没别的法子,养家的担子还是得靠外翁挑起来。
外翁腿不能动,手上的活儿还是能做,他就去跟了个篾匠老哥学编篾,买了刨刀锯凿,家里还劈了一块地出来种竹,他人聪敏能干,不到半年就出了师,寻常就做些簸箕、箩筐、提篼、背篓之类的贴补家用。
以前那会儿,外翁的篾匠老哥人好心善,经常帮衬外翁生意,主动给外翁介绍主顾,自己有大单活计了,为照顾外翁还让他帮着做活,钱粮也给的足。
后来外翁的篾匠好老哥去世了,让他儿子接了手艺,他儿子跟外翁又没有情义,自然不会再接济,反而附近村乡的生意都让他占了去,外翁的收入大不如前,家里日子苦巴巴,幸好儿女已经拉拢大,儿子娶了精明的媳妇儿,女儿也嫁了能干的丈夫,外翁总说自己功德圆满了。
近些年外翁身子不济,也就是靠给村上村下编些竹笼器具,攒几个小钱,到了过年小女林移桃回来,想方设法也要补贴几个,因为姜织她爹姜顺时,就是他挑选看中的,当年外翁满意极了姜顺时,谁知姜顺时哪里都好,却是个短命的,留下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害惨了林移桃,外翁嘴上不说,心里却内疚的很。
“织织,这十个钱,你拿着,”外翁一双粗糙如松柴的大手,罩在姜织手心里,面皮松弛满是皱纹的眼睛眯起,干瘪豁牙的嘴巴尽量压着声音,不让廖氏听见:“回去就给你娘,可不要半路弄丢咯。”
姜织感知到手心几个温热的铜板,眼睛鼻子都在发酸发涨,外翁编一个箩筐,费几天时间,才能得四五个钱。舅舅没本事,人又憨厚到近乎愚笨,养家糊口都难,外翁跟外婆平常吃饭穿衣,都是靠二老自己挣,这一年到头,能攒几个钱?
估计这十个铜板,就是他老人家全部的私房家当了!
从前姜织人小娇蛮,丝毫不通人情世故,每逢过年来外翁家,总是要跟表姐林花树比,比吃比穿,比谁活儿做的少,回回都要跟林花树拌嘴争吵,甚至动手打架,她也从来没有体谅过外翁和阿婆的难处,总觉得外翁腿坏了,窝在柴堆里,又脏又臭,外翁又不会说话,每次开口就是让她要懂事知礼,体恤娘亲,说教说个没停,姜织一听就烦。
到了如今,才算真正体味外翁他老人家的苦心慈爱,姜织强忍着泪水,憋着红通通的眼睛,轻轻摇头:“外翁,您老人家自己留着,和阿婆花用。”
又说:“我自己去挣钱,多替娘亲分担,您放心,等我挣了钱,我买肉买米来看您。”
姜织没哭,外翁林焦堂眼睛倒跟着红了,他不住地握着姜织细嫩嫩的手,又怕自己手里的粗茧老皮刮伤她,只小心小力气的抚:“织织可算长大了,懂事了,你娘把你教的很好,外翁就是归了西,可算能闭眼了。”
“您这说什么傻话!”姜织两颊淌下泪来,她看着因常年辛苦劳作,苍老衰败如枯槁冬草的外翁,泪水止都止不住,如果她没有记错,在那一世,娘亲寻死没多久,次年外翁也去世了。
“织织,你娘都要走了,你还磨蹭什么?”舅母廖氏从门口进来,边走边快语道,她就知道他阿翁要塞私房钱给外女家,往年都是给林移桃的,今年却偷偷给了外孙女,廖氏没好气:“往年也没见你爷孙俩难舍难分,今儿这是怎么着?”
林焦堂看见廖氏进屋,神色陡然慌忙,更加用力将铜板塞到外孙女手上,暗暗示意她握紧拳头,偷放进衣裳缝兜里。
林焦堂手脚不便利,大门都出不了几步,全仰仗儿子儿媳赡养,就算他能编竹篾挣几个钱,也得靠儿子去砍竹回来削成篾片,何况日常吃米吃水、洗衣烧柴处处需儿子儿媳服侍,林焦堂平常做什么都得看廖氏眼色,以免惹她不高兴要挨软刀子骂咧,现如今在廖氏眼皮底下拿钱给外孙女,他怎么能不心虚。
姜织手还僵在身侧,若是不收拒了外翁一片好心,收了又怕舅母不满,正为难间,舅母却提脚往外边走:“快些着!你娘走了不等你了,你就留在这里帮我做活吧。”
正好林移桃也在外边喊:“妹儿,走了,怕晚了到家天黑!”
“来了来了,”姜织只好匆忙跟外翁道过别,跟着舅母往大门走,经过她身边时,姜织轻轻声道:“谢,谢谢舅母。”
廖氏垂眼瞥了她一眼,不由摇头叹了一息,腹诽莫怪她多想,脸太好的女人,命总是不太好,她阿婆是这样,她娘林移桃也是这样,只怕这个小女儿...廖氏连忙打住了自己歪想,冷着脸道:“快回去吧,成天在我家飞天入地,你要真喜欢挖笋,待开春再来挖就是!”
以往姜织最厌怕舅母的冷脸,今日见着却忍不住展眉笑了,神使鬼差的,廖氏一掌轻拍在她额前,又揉了几揉,看起来竟颇有几分亲昵亲切,这可是自打姜织出身来头一遭,当即两舅侄都有些发愣,片刻后,姜织又眉眼弯弯笑了起来,廖氏见鬼似的往前走,边走边嘀咕:“你这丫头快少笑些!”
姜织母子回了茶和山后,才发现舅舅把那块过了一个年还是完整的黄糖,偷偷敲了半块塞在林移桃的包袱里,林移桃一看到糖又忍不住要抹泪,姜顺时在世那会,因姜织她外婆最喜吃黄糖煮甜酒茶,每年农闲时去娘家,姜顺时总会先去城里买上几斤红糖、一包鸡蛋、再抱上一坛香甜醇美的糯米甜酒,把林移桃送到村口的牛车上,看着她走老远才肯回头。
到如今,黄糖成了稀罕物,过年时花树松茂都馋成那个样子,她舅母都没舍得敲开分一点,谁成想她舅一敲就分了大半块出来,过后还不定得被舅母念叨成什么样呢。
林移桃在思念丈夫伤怀,姜织却忍不住要琢磨生计了,前世她娘亲死后,她跟弟弟稀里糊涂吃了半年百家饭,后来听人说城里有活干、有饭吃,她就冒险带着弟弟去了,之后几经波折,半路把弟弟弄丢了不算,自己最后也命殒他乡,死的时候不过才二十来岁。
如今她娘和弟弟都好好的,姜织定不能让一家人再像上世那般。但家里三张口总要吃饭,现有的米粮都撑不到开春,外祖家那个情况,哪里忍心再让他们接济。
姜织左思右想,决心还是不能讳疾忌医,她害怕外面那些心存不良的恶煞,可城里确实有活干,有饭吃,只要眼睛放亮一点,心里防备再提高一点,不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照样能挣到银钱养活亲人。
临睡前,姜织忍不住回忆舅母那句话,“女孩儿千万要擦亮眼睛,把握住贪心,”她闭上目,心想,这一世,决计不会再贪婪又愚昧,妄想一步登天。她从前见过那些踏实做工的小姑娘,一分一厘都靠自个儿干活挣,每个大钱都干干净净,每张笑脸都由衷的开怀。
郏县葛西,栗树庄下。
一大清早,老陈家欢腾吵嚷热闹喧天,汉子们呼声喊气地舂打米面,女人们围成一圈在团元宵,小娃娃们等元宵吃无趣发闲,就捏着捡来的小爆竹玩火,偶尔一声噼啪响声,惹起一阵鸡飞狗跳,炸得鸭子大鹅噗嗤嗤到处逃。
陈凉庭的大嫂抱着簸箕在团元宵,一边啐骂犯顽的小孩儿,一边不满地念叨陈凉庭。
“凉庭,凉庭,我娘家那个表外甥女,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人又能干,又心喜你,你有哪里不满意?”
陈凉庭闷声舂米,不回应她。陈大婶无奈又苦恼地叹口气,陈二嫂儿连忙接嘴:“凉庭,凉庭,我给你说过的,冬村那个刘家女儿,格外乖巧可人,十里八乡哪个见了都得夸句好,她家可看重你了,你看得可中意?”
陈凉庭照样把米面捣得砰砰响,就是不吭声,向来面薄的陈三嫂也有点急了,娇声喊道:“小弟,小弟,这两个都不满意?你得说句话,喜欢哪样的啊,要不明儿嫂子让赵媒婆到我们家来,就照着你喜欢的样子去寻如何?”
“他喜欢哪样的?”陈家大娘看着怎么劝都无动于衷的儿子,忍不住有了火气,憋着恼意,故意刺道:“凡间的姑娘这个不好,那个不行,他喜欢九天七仙姑,天仙织女哪样的,是不是呀?”
“嗙”的一声,陈凉庭放下手中的舂棰,俊秀的锋眉一皱,薄唇紧抿,一张白净又英朗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像苍松翠柏一般站得笔直,这边女人们都被他唬了一跳,男人们也看出小弟的不满来,众人都一时都停了手。
陈三嫂儿以为惹恼小弟了,正要说两句周旋话,却听见陈凉庭忽然开口,没头没脑的一句:
“我就喜欢天仙织女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