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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牢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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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姀见江黎默不作声,便头看了看书房中央的熏炉,她侧身扶起江黎,“今日来,是有些事情要同你商讨。”
江黎正准备请宗姀就坐,宗姀又问,“还没用过晚膳吧?不如去淑清殿小叙。”
江黎心中疑惑不减,倒也欣然同往。
今日这淑清殿与往常不同,比平日里略少几分庄穆,内院里用杏色轻纱笼着,恍如迷迷蒙蒙一场大雾。
江黎心里生出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她跟在宗姀身边,穿过一道道长廊,像是一路走过这么多年,她从当初那个身形单薄的小宫女,变成如今手握重权的中书令。
“在想什么?竟这般认真?”宗姀察觉到江黎放缓的步伐,回头便见对方正在走神。
江黎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微臣不过是觉着光阴似箭,心中略有些感慨。”
宗姀闻言颔首,她走在江黎前头,上了一层台阶,正正好比江黎高出一个头。她心中突发奇想地,忽然向江黎伸出右手。她指上丹蔻颜色和衣服很是相衬,因着长年握笔,指节处有些薄茧。
“尚食局新做的奶酪茶不错,已经送到书房了,一起去趁热尝尝。”
江黎见宗姀向自己伸出手,心中略有些疑惑,好在她沉浮官场这些年,倒不至于无所适从。她轻轻将手靠在宗姀手心,上了台阶,又不动声色抽回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跟在两人身后的丹朱见状,立刻深深低下头,并放慢脚步。
一顿晚膳吃了许久,江黎并无胃口,左右不过是动动筷做做样子,她本以为时间过去许久,但其实不过是半个时辰。江黎坐在榻边,见宗姀落筷,正欲开口道朝政之事,却见宗姀闭着双眼斜倚木栏小憩。她思忖再三,又见利亨眼神暗示,还是将话语都咽下了。
丹朱率人将木几整理干净,又小心翼翼放上棋盘。江黎心中知晓这是宗姀的意思,便也不再多问,她一抬眸,恰好撞到宗姀朝她投去的眼神。
宗姀拂起衣袖,打开黑白两棋盒。黑子先落地,江黎正欲取棋,宗姀已落白子。江黎原以为宗姀这是独自弈棋,却发觉这棋局愈发眼熟。这分明,是她同宗姀先前留下的残局,没想到她还记着。
“如此便对了,”宗姀声音中带着些欣悦,“轮到你了。”
棋盘已满了大半,每落一子,江黎都不得不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她本想同宗姀提起手头事务,却接连两次被对方掐灭了话头,江黎也只得闭口不谈。
屋内静谧无声,只有棋子落于棋盘的声音。偶尔地,江黎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扑扑簌簌地,叫她心里没由来得紧张。
夜色愈浓,江黎落下最后一子,棋盘上满满当当再无空处。黑白两子交错,犹如黑白双龙,交缠不放。
江黎略微蹙了蹙眉,“陛下,郭中书已接印,王侍郎亦…”这话尚未说完,已被宗姀出口打断,“今日不早,丹朱已经为你整理好偏殿,你早些休息吧。有什么话,往后再说。”
江黎还想开口,却见宗姀已然起身,她两指捻了捻衣袖,心里猛然一阵跳得厉害。
次日一早,江黎梳洗完毕便准备离殿,淑清殿宫令挡在她面前,问她欲往何处,江黎答自己寻官家有要事相商。那宫令铁面寡言,只道官家正忙于朝政,无暇见她。
江黎心中明了,宫令这般说话,并非真是官家忙碌,这不过是个借口,拘着江黎继续留在淑清殿。第二日,宫令说官家正接见车狄使臣。第三日,宫令说官家外出前往城外大营视察。不用再问,江黎已然明了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猜想,她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又觉着自己太高看自己,可她却又寻不着更为合理的解释。
她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喻让说,官家和她是不太一样的。
说江黎一点都不惶惑,那定然是假话。但此情形之下,她亦不敢轻举妄动。淑清殿内外皆是宗姀的耳目,她根本无法与外界通信。
“玲儿,我明日想出宫回府一趟,”江黎说这话时神情淡淡,她笔下龙蛇走动,却并未抬头,若不是玲儿听见自己的名字,倒只以为江黎是自言自语。玲儿当下得了命时刻跟在江黎身边,听到江黎这般说,也不知如何作答。
江黎捏着纸页两侧,轻轻吹了吹,随即抬眸看向玲儿,“我不是为难你,你不必局促,把这话带给丹朱姑娘,她知道该怎么办。”
这话很快便入了丹朱的耳,丹朱用力捏了捏绛紫色的云绸衣袖,转身进了思齐殿的书房。
半个时辰后,利亨敲门而入。
“娘子若是想看什么书,列下清单,奴替您去丽正走一趟,省得劳累娘子腿脚。”
江黎心中猛地一跳,面色并不显露心中的讶异,她起身回书桌坐下,列了长长一道书名,折好后将其交给利亨。
见利亨走后,江黎两手紧紧握着木椅扶手,似乎是要把那扶手上掐出印迹。刚入淑清殿时,她尚且能够自由出入,现下倒是直接将她囚禁于此。况且,利亨向来称呼她江相,却不知为何忽然改口以娘子唤她。
江黎伸手拂着太阳穴,轻轻按压,脑中又是一番风雨。前几日,她偶然间听见丹朱和另一侍官讨论封禅之事,自那后她愈发心情忐忑,眼下无法同外界直接联系,她竟也不知如今朝堂上具体是怎样的状况。
她心中担心,宗姀虽然平日里从善如流,但本性却是说不出的倔强固执,但凡在关键问题上与她相悖,若不能耐心说服她而是直接忤逆她,结果定然是叫人不愿去想的。
这节骨眼上,朝中正因新政风云莫测,几位老臣抓着立储之事不放,虢亲王即将归京,宗湛领兵在外……她却被画地为牢,与外界断了音讯,江黎不经意间已是眉头紧蹙。
玲儿侍立于一侧,偷偷瞄了一眼忽然起立的轻衣女子,只见对方面含忧色,大步走向侧殿书房。她急急跟上,“娘子,可是要找什么物事?”
江黎闻言也不回头,只是撂下一句,“没什么,先替我磨墨吧。”
这些天一直是玲儿侍候江黎,然而江黎速来不喜同生人相处,故凡事都是自己动手,倒让玲儿觉得自己万分多余,似乎自己只是时刻监视江黎。这下她听见江黎吩咐,便立刻从命。
纸张铺平,江黎又在面前堆叠一座小山,头也不抬。玲儿见江黎笔下不断,时而涂涂改改,留下一两个墨点,时而沉思凝眉,似是心有不决。
快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利亨才拎着用麻绳捆着的厚厚一沓书进门。
江黎想了想,只是抬头命其将书放置于角落,并未过多关注。直到晚膳后,她才蹲在打量那堆书册。
这些书涉及范围极广,有经纶文集,有诗画藏书,有药草图鉴,甚至还有水经年鉴。利亨并不知道江黎为何搜罗这些书册,他低头道,“娘子书单上有些书已然绝于世,还有些被收录到其他文集中,故奴请了丽正博士帮忙,取了这些书回来。”
“好。”
利亨原本还担心江黎怪自己办事不力,却没想到对方仍是语气平淡。是了,毕竟江相在淑清殿待了这些天都不急不躁,又怎会在几本书上同他斤斤计较。
江黎按着顺序翻过那些书册,心中瞬时大石落下。
先前她令利亨将一份书单送去丽正,然关键之处不在于书,而是书名。她按照先前郝高两家所用反切码,将欲言之语藏在书单中。若是喻让在丽正有耳目,便有机会收到她的讯息。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日当值博士正是黎阁中人,他见书单繁杂无序,心中便有几分怀疑,便以书籍老旧难寻为由拖延时间,暗中给喻让递了消息。
喻让闻讯立刻赶到,他一凑近那纸张,便是一阵松香。他心中了然,即刻着手破译那书单。
“你放心。”
这些天来,喻让动用无数宫中关系,却仍是难以接近淑清殿。眼下收到江黎消息,他不知是悲是喜,既然江黎如是说,他也心中稍安,立刻编码回信。
江黎将书名相连,很快明了其意,“一切安好。”
近晚膳时间,一宫女敲门进屋送餐。江黎笔下未停,头也不抬道,“放在边上就好。”她说完这话,却并未听见那人离开的脚步声,江黎刚要抬头,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们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