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春瘟 ...
-
这日,卢尚仪手持文书,匆匆行至将离面前,她面上喜不自胜,“宫中已下达旨意,年后东宫丽正阁拔选,掖庭宫女亦可报名参加,将离何不报名一试?”
宋将离幼时曾在广志堂曾听说过这丽正阁,丽正广集天下英才,乃校理经籍刊编、掌执承旨撰文之所。前齐宫中便设有此等机构,只是本朝开国以来,修文苑一枝独秀,丽正阁并不如从前独占风头,没想到如今又广招学士,倒是天下学子的福音了。
宋将离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某身份原本就比宫中其他女子特殊些,况且如今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故不敢离。”
“此番选拔是极好的机遇,汝不妨与令母相商一二再做决定。”卢尚仪神情认真。
处理完手头文书已经是后半夜了。
窗外夜色浓如墨,案头烛火摇曳跳动,在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一阵困意向宋将离袭来。她想着尽快将前几日送来的经籍编撰入库,便起身至院中吹风好让自己清醒几分。
风声阵阵,檐下结着的冰凌左碰右撞,树叶摩挲飒飒,远处似乎有车辇经过,随后又是一阵沉寂。
仰头望天,月凉如水。
将离终于在心中拿定主意,她回屋缓缓落座,轻轻靠在母亲肩上。
宋氏看出她有心事,轻声说,“丽正阁招贤纳彩,吾儿何不一试?”
“阿娘当真是这么想?”
宋氏轻咳两声,“阿娘的身体阿娘自己清楚,汝非医者,无需时时待在吾身边。”
宋将离半躺在宋氏腿上,良久不语,只闻得衣香盈盈,心中更添安定。
丽正阁招贤之事已在各宫门外正式贴了榜,一时间众人跃跃欲试。
这日,宋将离与谢媛约了同去文学馆听课。不知何故,今日文学馆济济一堂,竟无几空位,宋将离携谢媛在自己“专席”坐了,倒不见先前那位如玉女子。
堂内议论声渐渐平息,走进一位男子,宽袍长袖,剑眉美髯,面目含笑。堂中诸女面面相觑,并不知这位先生是何人。
宋将离远远瞧着这人有几分眼熟,细细思来似是曾与父亲的有几分交情的文植先生,算来如今约三十五六岁。在她看来,文植此人闲云野鹤,随遇而安,自诩“何天而不可飞”,倒不知怎也入朝为官了。
文植说明来意,四下惊叹声起。原来文植如今为丽正阁修书院副知院事,知院一职由门下重臣担任,然阁中主要事宜仍由文植掌执管理。
堂中有好些宫女是已报名丽正学子选拔的,听到文植此言更是挺拔身姿,期望文植能够透露些选拔内情,或是能在考试前为其点拨一二。
然文植恃才傲物,旷达不羁,并无授课打算,而是就丽正举贤设科一事,要求宫女们相互论述辩驳。
座中女子左顾右盼,似无人愿做出头之鸟。
片刻,一着石竹色宫装女子起头,认真阐述个人意见,她声音清亮,言毕拱手坐下,随即堂中诸人便叽叽喳喳争论起来。
宋将离认真听着,时而微微颔首,时而以手支头,身侧谢媛按捺不住早已加入讨论。
言及丽正阁此番入学,不论男女,皆是一堂就学共事,诸人说法众多,莫衷一是。有人以为应当在堂中设帘,以免共处之尴尬;有人说应当另设立女学,并单独授科;有人认为宫内外女子读书一事不如男儿,可适当降低对女子的要求……
谢媛凝眉望向宋将离,却见那人面色淡然。众女意见不一,陷入沉默。先前那跋扈女子无意间瞥见静静坐着的宋将离,大声问道,“听说典籍博览群书,不知典籍如何看待此事呢?”
宋将离无故又被招惹,无可奈何,即刻起身作揖,缓缓答道,“重明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旨意已达,既是不论巾帼与须眉,便是不必设帘不必单独设科不必降低要求。丽正学子皆是举国英才,光明磊落共处一堂,再设珠帘,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岂不冗赘。单独设科不免分散朝中文士重臣精力,且与如今这文学馆并无差异。院中学子为国效力、为民驱走,定要经过层层选拔考核,若是无端降低标准,倒要寒了那些腹有学识却未能入选的学子之心。若其识可表、其心可昭,便应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一同入学,也好彰显我大梁之非凡气度。”
宋将离语毕拂袖坐下,旁若无人。那提问女子小声嘀咕,“你倒是不知羞耻。”
没多久诸人又开始谈论,第一位发言的深衣女子款款走到宋将离面前,目光含笑,“在下尚宫局典言刘芩,素愿与宋典籍结交。”
宋刘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原来两人幼时便曾见过,只是未互通名姓。
刚出元月,宫中传来消息,大梁北方边界处突发时疫,以古北、长谟两城最为严重,虽尚未有迹象疫情南移,宫中却已是人心惶惶。
此次春瘟来势汹汹,已有无数百姓因病而亡,据说在古北以南的鄞州地区也有百姓出现相同症状。
前朝殿上气氛压抑,奏折文书翩飞,朝中几位大臣主动请缨前往北方出面料理该事。宫中御医对这飞来横疫竟也是束手无策,并未研究出有效药方。圣上下令于民间广集药方,允之以名利珠宝,并命中书省拟制擢升封赏几位敢为朝堂先的臣子。
就在前日,于盛平城以东偏北的望都城内,也发现有疫情扩散迹象,故宫中下旨三日后于昭明宫长兴门外举行大典,以求上苍庇佑,驱瘟治疫,民生安泰。
朝廷精力大多集中于北方疫情,丽正阁学子选拔一事因此延后。尚服、尚功两局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大典做准备,忙的不可开交。
尚仪局年后事少,宋将离白日便躲在藏书室含英咀华,乐得清闲。
只是朝堂之上忽然又出一事,导致众人心神难定。
这祭天大典原本是一番顺利,圣上却在策马回宫时无端摔下马来。圣上所驭之骊驹向来温驯,此次却在入承天门扬蹄长,扬蹄长啸,连着撞翻好几位宫人,连圣上也被摔下马背。
此后圣上上朝皆由宫人抬辇,看似并无大碍,可当时在场的那些臣子心中却生出疑窦。祭天大典本意是祈福求佑,典毕圣上却无故从骏马跌落,联想当朝天子平时的霹雳手段,众人深吸一口气,不敢深想,亦不能深想。
然而有人之处,就总会有人捕风捉影。禁庭之中有人传当今圣上为皇子时不友兄弟,为天子时不亲良臣,惹怒苍天,故上天降祸于大梁。
此人言之凿凿,消息很快在宫中传开,并传入帝王耳中。圣上即刻下命找出那始作俑者,并又逮捕几个生事造谣之人,一律杖毙。
肃杀气氛如瘟疫般迅速在宫中蔓延,宫人道路以目,不敢擅自多言。
宋将离不禁哂笑,好一个帝王气度。
宫中御医寻找药方无甚显著效果,经过前后试验,药效不是过猛便是过于微弱,并无十分合适的药方,于是太医院众人选择求诸于古籍药书,寻找可循之先例。
宜安长公主对此事颇为关注,以身作则埋首于各类经籍,六尚中人也毫不懈怠。卢尚仪平日多奔走于尚仪局与长公主居所之间,尚仪局中只余宋将离与司籍两人主事。
瘟疫虽未解决,但扩散速度已有被控制之势。
坏消息是,盛平城内已出现春瘟病例。宫中人人自危,无职之人不得在宫中随意走动,掖庭之中也只有八品及以上女官及其随身婢女有往来行走之权。
正巧不巧,宋将离正在这范围之内,这非常时期在宫中行走危险虽大,但宫中下旨为这些宫人提供更多防疫药物,将离想着可将多余药物留给阿娘,便主动领命。
宫中日日焚烧艾叶药草,以避春瘟,皇城被笼于层层烟雾之中,只见模糊轮廓而不见清晰宫影,如一只困兽。
暮春三月,草木峥嵘。
宫外莺啼草长,宫中安静沉闷。
本该是,人间好时节。
卢尚仪因事务繁重,近来与六尚三四位女官宿于长公主淑清殿东南角偏殿。尚仪局中主要事宜由司籍定夺,如有事需上禀,皆是宋将离至淑清殿偏殿寻尚仪,并由尚仪上报于长公主。
这日宋将离在淑清殿等候尚仪,日渐西沉,她心下已有些焦急。但见众人神色疲惫,她亦理解众人难处,只耐心等着。
月上枝头,酉时已过,将离才见卢尚仪疾步走来。卢尚仪袖口还有些墨迹,她匆匆道,“几日不见,你倒瘦了。”
宋将离没想到卢尚仪一见面竟问起她来,不禁一笑,目光更为清亮,“多谢尚仪关心,局中事宜井井有条,不必费心,您也多保重身体。”
尚仪颔首,“汝等也多保重。现下天色已黑,宫中最近管制甚严,这灯和淑清殿腰牌你一并带上。”
宋将离拱手称谢,两人并不多言便于殿门外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