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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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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艾利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没有被删去记忆?
他曾经借蓝波的十年后火箭筒回过一次五年前,但那时候的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更别说自己的目标,就那么浑浑噩噩直至回到五年后。
而他的监护人——如今知道那是十年后的沢田——同样来自未来,也同样失去所有记忆。
如果说这是一种为了防止时空穿越者修改历史而自动诞生的保护机制,那这一次他为什么没有忘掉一切?
他什么都记得,记得自己曾经的种种。
记得自己因为用念力激活了白兰给他的戒指,从而打开时空之门,回到原本的世界。
与他一同被传送而来的,还有压在废墟之下的雏菊。
说来也有些讽刺,最渴望去到另一个时空的白兰反而被拒之门外。
刚到这里时,他身受重伤,正需要一个保护者;而雏菊迫切地想要回到白兰身边,需要他再度激活时空指环。
就这样,他们暂时结为同盟。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
穿越时空的前提条件是他本人用念力激活指环,可是能让他暂时取回念力的死气药丸,只有沢田所在的时空才会有……
这是一个难解的悖论。
除非他找到当初封印他念力的占卜师,那个人能封念,应该也能解除封印才对。
就这样,他们混入一座商船,从遥远的鲸鱼岛漂往他的故乡东鲁特。
船上的一位老人让他颇为在意,是一位年迈的占卜师,蓄着长长的胡子。
和他记忆中那个占卜师是相似的穿着,只是眼前的占卜师比那个人老得多。
他记得那家伙是个年轻人,没有白花花的胡子。
也许是因为艾利病重的模样看起来毫无威胁,也许是独行的途中感受到孤独,老人并不排斥他的接近。
当他问起老人去往东鲁特的原因时,对方向他讲述了他的故事。
老人的家族世代都是当地小有名望的占卜师。
父母希望他能将代代相传的占卜术传承下去,可他对神神道道的仪式不屑一顾。
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荣耀与危险并存的海洋猎人。
在大航海时代,沉眠海底的稀世珍宝点燃了无数少年人的梦,海上的繁荣也催生了掠夺财宝与人命的海盗。
而海洋猎人,就是发掘海底沉船,同时抵御海盗入侵的职业猎人。
年轻的占卜师为了梦想和父母大吵了一架,独自背着行囊来到猎人考场。
可惜的是,他似乎并没有成为猎人的天赋与运气,第二场考试便惨遭淘汰。
年轻气盛的他不想丧气回家,于是在考场附近的海边应征做了一名水手。
“我还记得那艘船,沉默的安道尔号,船长就叫安道尔。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只在骂人的时候才滔滔不绝……”
讲起过去的经历,老人浑浊的眼珠清明了几分。
他时不时转头看着自己所在的船。
看着高扬的白色风帆,一根根铁棍拼成的栏杆,似乎在与记忆里的沉默的安道尔号做比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怀念还是惆怅。
他继续讲述,讲自己刚到船上一无所知,在前辈们的善意的嘲笑中逐渐上手。
船员们在夜里聚在一起喝酒时,他们的船长就远远坐在方向舵旁替他们注意海面的情况。
他和船上的所有人都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闲聊时总是互相嘲笑彼此的口音。
他爱上了船上的舵手,扎着羊角辫的豪爽姑娘,她叫安娜贝尔。
……
五年后,他接替了原本的二副。
他最爱的是坐在栏杆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哼唱从各地听来的民歌。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或许他会做一辈子的船员。
船长是个弃儿,尽管他从不说,但船员们都知道那是船长心头的一根刺,他小时候没少因此受欺负。
船长对抛弃他的人没有留恋,也没有恨意,甚至不想追问自己被抛弃的原因,但就是固执地想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他的根到底在哪里。
船员们暗地里帮着船长打听他的身世,终于找到一点零星的线索,却在下一次出航时遭遇了海盗。
一片大火中,安道尔号的船员们如兔子般被轻易猎杀。
他心爱的姑娘被割断了喉咙,大副和两个水手被捅穿了肚子,内脏流了一地。
就在那时,就在同伴们的尸体旁,他清楚地看到,船长原本蓝色的眼睛被染成了夺目的绯红,就像被鲜血浸润了一遍。
他失去意识前眼中最后的画面,是船长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扑向手持尖刀的海盗。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随着一块破损的木板一同在海面漂浮,那是安道尔号甲板的残片。
茫茫的大海中,他失去了同伴与归所。
那之后,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遵循父母的安排成为了占卜师,循规蹈矩地、孤独地过了许多年。
直到往事成为一道陈旧的伤疤。
听到船长的眼睛变为绯红时,艾利的的呼吸滞了一下。
除非新生儿有严重的遗传病——这在近亲结婚的维斯里家是常有的事——维斯里很少抛弃自己的后代。
那位船长之所以被丢弃到遥远的海外,或许……正是为了不让家族发现他拥有绯红眼的事实。
“那您又为什么会想要到东鲁特去呢?那不是一个适合安度晚年的地方。”艾利问。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给了他一个占卜师式的回答:
“这是来自命运的指引,也是我个人的遗愿。”
生命越是接近终点,过往的记忆就越是翻腾不息。
他总能听见安道尔船上,船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在梦中,晚霞照着一张张永远年轻的脸,他迈着蹒跚不稳的步伐走出船舱,慢慢走向注视着他的同伴。
当霞光照在他脸上刹那,他自己也跟着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
他们在等他,同伴们一直在等他。
可是在死去之前,他还有一个遗憾,安道尔号的船员们共同的,一个小小的遗憾。
他们还没来得及调查清楚船长的姓氏。
那时候他们寻找到的线索,就指向东鲁特这座封闭的城市。
占卜结果告诉他,他想要寻找的答案就在此处,而他的生命会在这趟旅程中迎来终结。
“维斯里。”
沉默着听完了老人的故事,艾利突然说道。
“什么?”老人先是疑惑,紧接着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这不是一个光荣的姓氏,围绕它产生的罪恶三天也说不完。”艾利说道。
“他只想知道一个答案。这样就足够了。”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几十年郁结的心事似乎都随着这声长叹排出了体外,他看向艾利:
“谢谢,我想我不再有遗憾了。
航行的最后几天,不幸的事接二连三。
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卷走了三名船员和行商人,没等他们停船修整,又遭遇成群而来的海盗。
如果不是身手了得的雏菊,可能整艘船都会沦为海盗的战利品。
尽管他们最终战胜了海盗,仍然不免出现牺牲者。
年迈的占卜师在夜晚出舱透气时,被登船的海盗杀害,尸体横在甲板上。
除此外,还有一名水手和一个香料商人的女仆遇害。
幸存的人们分走了死者的财物,并将尸体归还大海。
金银饰物早被瓜分一空,因为在众人的眼中,艾利和老占卜师的关系似乎不错,船长将占卜师身上老旧的黑袍留给了艾利。
而雏菊的衣服在与海盗的战斗中破损得不成样子,所以他拿到了女仆小姐沾着血污的黑白长裙。
在接过黑袍的一瞬间,醍醐灌顶一般,艾利明白了一切。
来历不明的占卜师,预言精准的占卜师,永远遮住半张脸的占卜师,能够封印念力的占卜师,亲口告诉他监护人背叛他的占卜师……
如果说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曾经对监护人的背叛深信不疑,因为他的藏身之处只有两个人知晓,一个是监护人,一个是他……
对啊,还有他自己。
原来自己也可以是背叛者。
“难怪……难怪,难怪我没有失去记忆。”
监护人的失忆是为了维护历史,而他保留记忆同样是为了维护历史……
毕竟,如果什么都不记得的话,他要如何去扮演一个预知未来的占卜师?
他要如何诱骗过去的自己步入陷阱,让他铭记背叛的滋味,再剥夺他的能力和自由?
所谓世界的意志,还真是狡猾。
狡猾又傲慢的存在。
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像摆弄棋子一样操纵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它引诱年迈的占卜师,让他走向一条无归的路,就像他曾经的同伴们一样,死在海盗的刀下。
现在,它死死地拿捏住他的软肋,要他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历史的踪迹行进。
怎么想,都非常不爽。
如果他现在立刻要挟船长调转航线,岂不是能让它大吃一惊?
但是……那样的话他的人生就会被改写。
他也许会成功地乘船逃离东鲁特,去到另一个城市,甚至另一片大陆。
他或许会成为一名猎人,一个旅行家,一个吟游诗人……
在纷呈的景色里穿行……又或者早早死在旅途中?
无论如何,万千种可能中,不会再有沢田的名字。
可是没有沢田的旅行,对他来说少了一点——也许比“一点”要更多一点——的吸引力。
他不想拿与沢田的回忆,去交换一些哪怕看起来要更加美好、更加光明的未来。
艾利叹了口气,所以正是因为这样,他被抓住了软肋啊。
如果说失去记忆的人都是有意改写历史的人……
那么沢田他,是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改变他被家族抓住的命运,也改变十年后他会死掉的命运。
怎么回事,明明他们之间,他才是比较叛逆的一个,而沢田相对来说保守许多。
怎么现在他们的选择却完完全全倒过来了?
保守的沢田同学要去反抗命运,而激进的自己反而要维护历史。
他想起自己和占卜师老人闲聊时,曾经问他:占卜师能够预知未来,为什么要接受命运的指印,有没有尝试反抗?
对方回答说:命运不可捉摸,遵循或是反抗,同样都是一种冒险。所以做出选择时从来只看内心的意志。
艾利趴在栏杆上遥望远方的大海,一条灰色的海岸随着航船的移动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
太过遥远,只能看到依稀城市中伫立着的高高低低的烟囱。
东鲁特快要到了,他即将返回故乡。
故事起始的地方。
他在甲板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海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
航船离岸边越来越近,暖和灿烂的阳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东鲁特上空经年不散的厚重乌云。
最终,他返回船舱,披上老占卜师留下的黑色长袍。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