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黄-五秒》虎二

20、动摇

　　“凉，你等会儿直接去医院？”
　　正在卸妆的黄濑听见上崎的声音并没有转头，以免妨碍化妆师的工作。
　　“嗯，是的。”
　　“我捎你一程吧。”
　　“诶？行吗？不麻烦您？”
　　“不麻烦，这之后我也没事了。”
　　“好。那就先谢谢您了，春阳姐。”
　　上崎春阳深深地看了黄濑一眼，轻叹一口气。她也不是不疼黄濑，但毕竟谁不为己？黄濑现如今炽手可热，是自己在公司的最大摇钱树。这棵树和青峰绑定，就等于为她的钱途添上层层枷锁，担惊受怕着不知道哪天就被勒断了。
　　黄濑谢过化妆师姐姐后，给青峰发了消息，告诉他上崎会带自己到医院检查，就搭顺风车离开了。在车上，两人状似自然地开启尬聊模式，你一句我一句的，到后来竟也慢慢不让人觉得尴尬。其实黄濑并不希望两人之间从一开始的倾心交谈，变得如此‘相敬如宾’，但奈何双方在那件事上没办法达成共识，也不准备做出退让，那就只能做出抉择了。
　　黄濑并不喜欢医院带来的感觉。平时如果有什么小病小痛，都坚持到药剂房买药，而不是上医院。白色的墙，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床，白色的衣服……什么都是白色的晃得人眼睛都快翻白了。
　　大致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医生，接受对方一连串问诊，并拍过X光片后，黄濑就被安排在诊室外的椅子上坐下。这一天下来，又是上课、又是训练、又是拍摄，这会儿还坐在医院枯等着检查结果，是挺累的。一累，就忍不住想青峰。
　　掏出手机，黄濑不厌其烦地反复翻看他和青峰少得可怜的几张合照。几乎每一张都是黄濑逼着青峰和自己拍的，但每一张照片里的青峰都没有露出过一丝丝的不耐烦。
　　小青峰真的很温柔。黄濑这样想道。
　　“黄濑凉太。”
　　听见护士从诊室探出头来，黄濑积极地‘哎’了一声，跟着护士姐姐进入诊室。
　　带着细框眼镜的医生看上去五十出头，鬓角星白，听见黄濑的脚步声时抬眼打量。黄濑觉得，医生的眼神不能够用和蔼可亲来形容。
　　“坐吧，黄濑先生。”医生拿起手边的X光片，眉头微蹙，“你这脚踝……咝，你是运动员吗？”
　　“啊对，打篮球的。”
　　“是这样的……你这脚踝上的伤，拖了挺长一段时间吧？”黄濑没作声，只是点点头，医生眉间的皱纹又深了几分，“我就老实说了啊。”
　　“请讲。”
　　“说得简单点，从X光片上看来，你脚踝上有两处韧带呈现受损迹象，另外，脚踝腓骨也出现了裂缝，这是需要手术处理的。”
　　“手术？那么严重？”
　　“你拖得太久，看来至少有小半年了。”
　　黄濑放在桌子上的手一颤，内心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地扩散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他自我感觉刚刚下巴在抖。
　　“那……手术过后我的运动能力……”
　　“好好复建，普通健健身啊，跑步之类的没问题。”医生大概也察觉到黄濑的情绪，稍加斟酌后才委婉地回答，“但篮球……太激烈了，恐怕……”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做手术行吗？我明明昨天还能打球的……”
　　“如果你选择不做手术，在完全不再受伤的前提下，顶了天也只能负荷两年，这中间但凡有个什么轻微扭伤，还是崴了一下，就算决定做手术，这辈子怕是个跛子了。”
　　“两年……”
　　那么短……
　　黄濑忘了自己是怎么和医生道谢然后缴费离开的。但他很肯定自己到最后都没掉眼泪。连个基本的发泄都做不到。满脑子都是自己参与过的比赛，间接穿插了很多人影，赤司、黑子、笠松、火神、绿间……很多很多，但其中最鲜明的一道，是青峰。
　　“为什么会这样……”
　　那我和小青峰的约定怎么办……
　　我们一起打进NBA的梦想怎么办……
　　眼泪依旧没有掉落，可黄濑却觉得眼睛干涩得痛苦，胸腔里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我怎么办……

　　青峰本想掐着时间给黄濑打电话，却临时被自家妈妈差使到附近的超市买食用油。等到回家时，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晚了40分钟。
　　青峰稍作犹豫，还是把电话打了出去。电话响了好久，直到自动挂断也没人接听。
　　看了眼床头的电子钟，九点三十二分。
　　黄濑睡了？
　　青峰联想这一天下来黄濑的活动，就算现在累得睡着也是情有可原。
　　没再纠结，青峰发了消息给黄濑后，继续上网找兼职。最近接的都是些散工，有一天没一天，他想找个长期的，比如侍应生、收银员之类。反正升学考试他自知无望，但求及格，也没什么更高的追求，还不如笔直朝金钱的方向奔去。
　　毕竟将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黄濑蜷缩在床边，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青峰的来信。
　　【知道你累了，好好休息。祝好梦，晚安，小模特。】
　　黄濑真心觉得就算没有面对面见到青峰，对方给的温柔也能从字里行间内表现出来。然而现在的他，连动一动手指，接通电话的精力都没有。身体被掏空，余下心脏强而有力的搏动提醒着自己这是现实。
　　“我要怎么告诉你我要放弃篮球了……”
　　和青峰的相遇始于篮球，到后来的憧憬，再往后的爱恋，两个人的回忆无一不充斥着篮球的影子。就连未来，也被篮球画下一抹浓重的色彩。
　　可就在今天，医生亲口宣告了他篮球生涯的终点。
　　两年……
　　两年怎么够……
　　黄濑闭上双眼，一夜无眠。

　　一直到隔日中午，青峰都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黄濑的回复。再怎么迟钝，他终究是发现了不对劲。
　　果然，连续拨了好几通电话，都是自动挂断，完全没有响应。
　　午休时间一到，青峰拿起书包就往课室外走。拐角处撞上若松，只丢下一句“我先走了”，留若松一脸懵逼地在身后。
　　“？？？”
　　走了？走去哪里？下课了吗？

　　黄濑感觉自己确实是没睡着过，但门外传来敲门声的时候，还是让他一瞬间有‘被惊醒’的感觉。
　　几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浑浑噩噩地走向房门，还没来得及打开，黄濑凌音就闯了进来。
　　“小凉……？”猛然撞上黄濑的残相，漂亮的眼眸此刻看起来只有茫然疲惫，底下是一片青紫，“你这是怎么了啊？生病了？”
　　“姐……你怎么在家？不上班？”
　　“回来拿点东西，看你鞋子还在就敲了门。不是、这都快十点了，你不上学？你真的没事？看起来……不像啊。”
　　黄濑没有回答。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迫切地需要倾诉，但让他主动开口，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选择沉默地躺回床上，一动不动。
　　知弟莫若姐，黄濑凌音拨了通电话，转告公司的人会议延迟，就不请自入。纵使家里没人，还是顺手带上了房门。
　　“怎么了？”黄濑凌音坐到床边，温柔地开口询问，一边还在黄濑额头探了探，嗯，没发烧，“和姐姐说说？”
　　黄濑依旧没动，黄濑凌音也不强迫，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等。
　　这样不尴尬也不温暖的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黄濑攥紧手下的床单，似乎在犹豫什么，但终是开了口。
　　“姐……我不能打球了。”
　　“诶？怎么了？你受伤啦？”
　　黄濑坐起身，从书包掏出X光片和病例报告，递到女人手上。黄濑凌音默不作声地读了一遍，也开始沉默。良久，才问道：“你的决定？”
　　“还没想好，我不知道。”
　　“你……告诉他了？”
　　不用问，黄濑也清楚自己姐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顿了一下，他摇头。
　　“不打算说吗？”
　　又是一阵沉默。
　　“你认为他会嫌弃你？”
　　这回黄濑倒是回应得很快，连连摇了几次头，回答得很肯定。
　　“不会，他不会。”
　　“那你在犹豫什么？”
　　“姐你知道吗？小青峰他篮球打得真的特别棒、特别厉害。”
　　黄濑凌音没有，她知道黄濑不需要。
　　“第一次看见他在球场上的样子，我就特别崇拜他，我知道我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的好，但是打不赢他。一开始，我觉得这个人特别坏，脾气暴躁、性格不好、书也不好好读，真的除了篮球以外一无是处。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相处的时间长了吧……我发现他从来不会拒绝我的one on one、他会特地跑一趟给大家买饮料喝，虽然嘴上一直在抱怨，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嫌弃过我们任何一个人。我以为这是憧憬，单纯的憧憬。可是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收不回了……”
　　说到这里，黄濑唇角挂起一抹淡笑，不难看出他真的很幸福。
　　“再后来，小青峰和我告白了。他说他也喜欢我。我真的觉得特别开心。”
　　“姐，那天我还和小青峰说好的，要一起以NBA作为目标前进，我们约好了……小青峰还说了，我是一个能和他比肩的人，是站在同样的高度、能一起共进退的人……”
　　“可是现在都没有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我真的很喜欢篮球，真的很喜欢，可这次我真的被逼要放弃了。终有一天，我会变得……普通。离开了篮球，我也会变回一个普通人。”
　　黄濑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但是他的眼睛里连一滴泪光也没有，只是布满了一夜未闭眼的红血丝。
　　“姐你说……我要怎么办？如果当初我不那么随便，早点就医……是不是就会好了？姐……我怎么办？”
　　黄濑凌音很纠结。为了让弟弟高兴，她必须建议对方去和青峰好好谈一谈，两人继续手牵手，皆大欢喜地收场。可那晚母亲提及同性恋的样子压在她身上就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个机会现在就摆在自己眼前，在黄濑那么脆弱，那么需要提议的时候，作为至亲的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黄濑心上留下痕迹。只要她开口，一段所谓真挚热烈的感情迟早会濒临分离。
　　18岁，年纪轻轻的，哪能有那么多心思。
　　“小凉。”黄濑凌音轻轻抱住了弟弟，咬牙，特别缓慢，特别轻地说，仿佛害怕快一点，都会让黄濑听不清楚。
　　“你还很年轻，青峰大辉也是。现在的你们有多么热烈地相爱着也好，谁也保不准将来。对，他很温柔，姐姐知道。所以姐姐也能猜到，只要你开口，他就会为你放下一切。这一点，你比姐姐更清楚。”
　　“可是再过五年呢？他一定不会后悔吗？万一你不是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他不会后悔自己曾经为你放弃过的梦想吗？”
　　“热烈相爱的时间总是好过的。但是我们都很明白，这时候说出来的话，没几句能真的认真，对吗？”
　　“姐姐也恋爱过。也曾经认为能不顾一切地和一个人天长地久。但实际上，没有谁违背承诺，只是两个人都默契地渐行渐远，变成什么都没有。当初的话，自然也不存在了。”
　　黄濑怔怔地凝视前方，没有回应。
　　“小凉，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应该自私的，对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想，黄濑琢磨了一整夜，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份交给自己的满分答卷。可当这种答案被人一语道破的时候，他想象不到。
　　怎么能那么痛。
　　“你们现在没有了彼此，一定会很痛、很难过。但是时间一长，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段感情反而会因为不能善终而很深刻地被记在心里。”
　　黄濑凌音感觉自己的衣袖上有什么湿湿热热的液体一滴滴砸下。
　　过了很久，黄濑轻轻地‘嗯’了一声。

　　另一边厢，青峰在神奈川下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午后的太阳高照，和青峰此刻的心情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在车站出口等了十分钟，没能拦到车，索性直接跑过去。
　　黄濑听见门铃声，打开家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汗如雨滴的青峰，脸上挂着被晒得连肤色也遮不住的红。
　　“小……青峰？”
　　看着青峰略显狼狈的样子，黄濑心中的愧疚感愈发强烈，肢体动作和语言也愈发显得僵硬。
　　“果然在家。”青峰长舒一口气，撩起衣服随意抹掉挂在下颌的汗，“你怎么了？为什么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
　　“啊、我……没听见。有事吗？”
　　“没听见？我打了十几通的电话，你一句‘没听见’就想搪塞我？” 青峰一顿，脸色阴沉下来，“黄濑，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
　　“回答我！”
　　上次被青峰吼也不知是多久前的事，黄濑心虚地把鬓发瞥到耳后，“我真的没事。”
　　“那你不接电话，没消没息半天，我很担心，你知道吗？”压抑着一肚子的闷火，或许烈日带来的温度也起到了煽动效果，青峰觉得现在的自己只要放松一点，就会忍不住暴走。
　　反观黄濑，虽然脸色苍白，但无一处不透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小青峰现在已经到了不接电话就要发火的地步了吗？很有暴君风范呢。”
　　“……你什么意思？”
　　“也没其他意思。只是在想，啊，果然人家说‘做过爱，会特别粘人’是真的呢。”
　　“闭嘴。现在我说什么，你回答什么。昨天医生说了什么，看完医生以后发生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而已。话说回来，小青峰连我说话的方式都要管呢。”
　　青峰没有回应，但看那微微颤抖的拳头不难发现他此刻濒临边缘的愤怒值。
　　黄濑咬紧牙关，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双膝快要撑不住似地开始细微打颤。他希望青峰能一怒之下转身就走。否则的话……
　　看着这个男人多一秒，本来做好的决定就会动摇一分。
　　可偏偏青峰没有。
　　当黄濑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双膝瞬间停止了颤动，一个晚上流不出的眼泪也有倾盆而下的趋势。
　　“黄濑，别这么和我说话。我不想吼你，不想对你凶。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行吗？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乖乖的，好吗？”
　　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黄濑觉得视线逐渐模糊。他想紧紧地拥抱这个人，想要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喜欢他、多么喜欢篮球。
　　可黄濑凌音说过的话，却是避无可避。
　　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应该自私的。
　　暗自吸了口气，黄濑抵上青峰的胸膛，语气带上几分调笑，但只要仔细一听，不难发现里头透着的细微震颤，“小青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呢。果然真的是因为上过床的关系吗？我印象中的青峰大辉，可是动不动就要挥拳头揍人的。难道是因为我在小青峰的身下辗转吟哦，所以你把我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了？舍不得打我？小青峰不需要这样的啦，我是自愿的啊。还是说……”黄濑的双手缓缓下移，“小青峰还想再上一次？我可以的哦，反正也没什么事做，闲得很。小青峰想要的话，现在就……”
　　猛地被一把推开，黄濑撞上半开的门板，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疯了。”
　　青峰到最后也没动手，只是深深地瞪了黄濑一眼，转身离开。
　　随着青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黄濑关上家门，虚脱地跌坐在地，泪水终究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回，他真的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