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小云彩》孙小鞘

18、苦药蜜饯

　　随军的军医姓方，名余青，已年近古稀，走路都不是很稳的他，居然还要随军出征，真是难为他了。平日里，我净是和他在一处，原本我还不知道这军医是做什么的，接触了之后还觉得很好玩。
　　这老头也很好，闲来无事时，总是会教我一些草药的名字和用途，我从未发觉我的记忆会这般好，但凡他教过我的，我都记得，喜得方老头直说我天生就是行医的好苗子。
　　我听方余青说，他原本只是个乡下的赤脚郎中，听见这话我看了看他的脚，并没有赤脚大仙大，他也曾娶妻生子，但是就在儿子十岁大的那年，有一日，他去邻村给人看病，等他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已经被敌军抢夺屠戮，年轻男人都被抓走充军，女人也被祸害了不少，整个村子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
　　他跑回自己家，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自尽。而他的儿子也没有了踪影，为了找儿子，他加入了赵国的军队，从士兵转成军医，三十余年过去了，他仍没有找到他的儿子。
　　我听得很心酸，故而以此为由推脱去给赵嵩看病。结果方余青擦擦眼泪，说道：“你不去谁去？难道还要我一个死了老婆孩子的糟老头子去？”
　　无奈，我只好打点好药囊，去给赵嵩看病。
　　许是多年未曾出宫，长途跋涉让赵嵩体力透支，在加上路上喝的水吃的饭，都让从小锦衣玉食的赵嵩很是不适应，于是华丽丽地病倒了。
　　虽然华丽丽这个词用在这个时候很是不妥当，但是我每次去给他看病时，他那病恹恹却仍然高傲的姿态很是衬得起华丽二字。
　　大军白日行军，夜里扎营，已行军半月，据说还有半个月才能到战场。虽我不喜匆忙迅速，但此刻我好想凭空刮起一阵妖风将这三万大军吹到战场去。
　　我从各个营帐中间走过，许是我露脸时间太多，大多士兵都认得我了，看见我还很友好地向我招手，我连忙点头致意，不是我不愿回礼，实在是手里还有一个食盒在，无手还礼，这些士兵应是不会怪罪我太过高冷。
　　食盒里装得自然不是饭菜，而是赵嵩的每日需饮的药。方老头下的药量很足，每日一碗便足够。
　　行至半路，突见前方一队威武铠甲行来，我不得不将左手的药箱和右手的食盒都放在地上，向来人行了礼。
　　“免礼，云大夫是往何处去？”赵嵚一身纯黑的铠甲，左手下握着宝剑，右手臂中夹着钢盔，整个人虽有些蓬头垢面，但浑身气势却越发威武。
　　我见着他仿佛发着光一般的眼睛，回道：“在下去给庆王看病。”
　　赵嵚点了点头，又向我询问赵嵩的病情，我据实以答，其实，今日是我十天来第一次同他说话，只因他在大军最前方，我虽在大军中前部，中间也隔着几千号人，晚上扎营后，他巡视军营，有时我会远远看他一眼，他却没时间看我一眼。
　　赵嵚顿足片刻，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是他身后还有七、八个人在等他，他便只向我点了个头便带人离开了。
　　我这才复拿起药箱和食盒向赵嵩的营帐走去。
　　今夜天色昏沉，空气闷燥，我能明显感受到空气中不正常的水汽，似乎，天有不测风云。
　　我走过数个营帐，终于来到了赵嵩的营帐前，向门口赵嵩的太监行礼后，那太监掀开营帐的门帘，我谢过，低头走进去，绕过屏风，但见赵嵩站在案前，身着一层白色里衣，外罩一件鸦青色的外袍，因连日的伤病，让他脸色比平日更白了几分，似乎也瘦了许多。
　　他正在案上写着什么，我见着他这幅样子，仍是不受控制地怔了一下，才轻声行了礼，随后将两个箱子放在桌子上，将他的药拿了出来。
　　“真是麻烦云先生数日奔波。”
　　“王爷言重了。”凡人被表达感谢时，总要以言重而回，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
　　赵嵩放下笔，拢了下云袖才饶卓而来，目光虽有些疲弱，但光亮未减。大帐里只书案上立了一碗油灯，火光微弱，他背光行来，仿佛数年前那一晚，他于漫天星辰中向我走来。
　　只此一人，仅此一人。
　　赵嵚落座，自然地将手臂拿出来放在桌上，我拿出腕枕放在他手腕下，轻轻探了探他的脉搏，已逐渐有力，病情已无大碍。
　　我据实以答，赵嵩并未说什么，拿过药碗，面不改色将一碗乌漆嘛黑的、我自认比黄莲还苦的药汤喝了下去。
　　我还是有些不忍心，问他：“苦吗？”
　　他笑呵呵地放下药碗，说：“不苦。”
　　于是，我默默将我白天从另一个小军医手中敲诈来的蜜饯藏在了云袖中。可是我想了想，这东西我要来，就是为了给他吃的，于是我又拿了出来，递到他面前，“这个是甜的，很好吃，你吃一颗，就不苦了。”
　　赵嵩将我看了一眼，随后嗤笑一声：“云大夫还是将我看成那个十岁的小孩子了不成？”
　　我摇了摇头，很认真的对他说：“这个大人也吃啊，那个军医，已经二十了，比你还大呢。”
　　赵嵩脸色似变了一变，转开眼道：“我不吃。”
　　我失望地将蜜饯收了回来，打点好药箱准备离开，赵嵩却在这时拉住了我。
　　“你觉得这场仗会胜吗？”他如是问我，我看着他摇头：“我并不会预知未来。”
　　“那你觉得呢？”
　　“若你认为会胜便会胜，”我见他双眉微皱，想着他只不过是挂着官职来观摩打仗体会战场的，故而对他说：“你还是先将身体养好，打仗的事，暂且不用你考虑。”
　　或许我还是将他当成我走之前的孩子，这话说完我便觉得错了，赵嵩一心想得到这赵国天下，他随军前往，不过是想往他的为帝之路上迈出一步。
　　果然，我说完这话赵嵩的表情就变了，他使劲将我一把攥住，我被迫靠近他，胸口碰上他的胸口，面前，是赵嵩略显阴翳和愤怒的神色：“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五哥在，就轮不到我是吗？”
　　我连忙否认，这和赵嵚又有什么关系，“不是的，我只是想让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毕竟还要半个多月才能到战场呢。”
　　“云一，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被他问得很是诧异，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不过是想等他死。呃，这想法好像有些怪异，可是我没法跟他解释，毕竟只有等他死了，我才可以将他的魂魄带走。
　　赵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非要我说出一个答案，我思考了半天，才回他一句：“我只望能有一日，再见海棠花开。”
　　赵嵩终于松开了手，继而落座，看着面前的茶杯没有言语，屋里的油灯光亮似乎又暗了，天气越发地闷热，我默默将东西装好，见他仍然没有和我说话的打算，便拿起箱子离开。
　　出帐之后本想回医帐，但走了几步，正好路过赵嵚的大帐，想起方才见面时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我便绕过一个大帐隐了身形，走进了赵嵚的大帐。
　　帐中只有赵嵚一人，他正站在帐中那张竖起的羊皮地图前，我刚走了一步，他突然回过头来，笑容绽开：“云一，你果然来了。”
　　我脚步不由得一顿：“你怎知我会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一来我就知道了。”赵嵚笑得非常灿烂，走过来拉住我将我带到他的桌案处，“我刚才还特意让下人给你准备了点吃的，我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反正我喜欢吃。”
　　我坐下来，见桌子上摆着好几样小吃，不由得一笑：“等等，你刚刚说我一来你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我走路也不至于会有声音吧。”
　　“声音倒是没有，”赵嵚摸摸他满脸杂乱的胡渣，嘿嘿一笑：“我们行军打仗的，好长时间都洗不了一次澡，又脏又臭的，但是你始终都带着一股香味，你一来我就知道了。”
　　我拎起自己的衣袖闻了闻，并没有香味啊……
　　赵嵚咳了一声：“你吃啊，这些果子是我今儿下午上山的时候现摘的，就是有些酸，这个花生酥好吃，特别甜。”
　　“你喜欢吃甜的啊？”我随手将云袖中的蜜饯都掏了出来：“都给你了。”
　　赵嵚顿时双眼放光：“你从哪里拿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
　　我顿时有些心虚，但是看着他这么开心，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真相了，赵嵩吃一颗，对我笑笑，随后笑容便有些松了，“云一，我将你安排在军医营中，你不会怪我吧？”
　　我很困惑：“为何怪你？”
　　赵嵚说道：“我一开始想将你放在我身边的，将你放在别处我也不放心，但是将你放在我身边，我怕到时我无法专心政事军情了。”
　　最后一句话，赵嵚说得很小声，可我仍然听得很困惑，为何我在他身边，他就无法专心打仗了？哎，凡人的想法着实是多，我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看着赵嵚一口一个蜜饯吃得很是香甜，不由心酸，赵嵩为何就不能这般对我呢。
　　正好我想起了赵嵩方才问我的问题，便问了一下赵嵚。
　　赵嵚无所谓道：“一群犯上作乱的小喽喽，你不用担心，我三万大军各个骁勇，这场仗肯定不成问题。”
　　于是我便放心了，等我明晚去给赵嵩送药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回他，岂料不用等到明晚了，因为赵嵩已经绕过屏风走了进来，这会子，赵嵚的话他定然挺全了。
　　“六弟，这么晚你怎么还出来了？你身体好了没？”
　　赵嵩将我视为无物，向赵嵚拱了下手道：“好多了，多谢五哥。”
　　赵嵚叹了口气：“当初你要跟我来，我不让你来你非得来，这行军岂是儿戏。”
　　“是我见识不足。”
　　“第一次都这样，我第一次随军出发的时候比你还惨呢。”赵嵚拉着赵嵩落座，说道：“正好我俩吃呢，你跟我们一起吃吧，看你都瘦了，吃蜜饯，云一特意拿来的。”
　　赵嵩这才看向我，还勾唇笑了一下，我被他这一笑笑得浑身冒出一层麻，差点打了个冷颤，于是连忙以医帐中尚有事务为由，不由分说夺门而去。
　　我看着黑漆漆的夜空，突然感叹，赵嵩，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