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破戒(上) ...

  •   李清常发现延空在躲他。
      往日两人向来同食同寝,这些天他伤病缠身,延空更是一刻不离地守在自己身边,但今天早上,延空叫人送进药来,破天荒找个借口走了,直到午饭时还没回来。
      送饭的小童收拾碗碟离去后,空屋中,只有药香萦绕着一席窄榻。
      枕边还遗落着串佛珠,轻轻一嗅,能闻见淡淡的檀香。
      这样也好,李清常自嘲地笑了笑,如今的他……早不能算什么正人君子了,窥伺睡在身边的少年,早快发了疯。
      苏醒后见延空熬赤着一双眼睛守在身边,李清常又痛又喜,得知他决意陪自己浪迹天涯,只觉还在梦中……
      感动混杂近乎痴狂的爱意,李清常克制情绪已花费了全部力气,合眼躺在榻上,连周身流窜的疼痛都变得酥甜起来。
      虚空中忽然生出此等深情,李清常恍如大梦初醒。又似初离母腹的婴儿,无数嘈杂的声光色齐齐涌来,茫然不知所措。
      这份违背伦常的感情,凡人尚且排斥,更何况是佛门生长,六根清净的,小和尚。
      若小家伙他,不接受呢?
      若因此,他和自己断了这段知己之交呢?
      他竟没有勇气去问。
      没有勇气去问,欲望却同深情一起,以燎原之势愈演愈烈,直到成了梦中翻滚喧嚣的洪流。
      活了二十四年,李清常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卑微,如此贪婪。
      如此污秽。
      延空说,欲是罪业。
      他曾不屑一顾。
      延空还说,欲生,喜怒忧惧爱憎,俱生。
      他曾无忧无惧。
      延空竟什么都懂。
      情之一字,唯有落在心头,才明白是何等刻骨铭心,勾肠挂肚。
      李清常自幼学道,极擅术数,风月孽缘,过往诸事乃至人心善恶,皆能一眼看破。
      故世事洞明,顺势而为,无欲,无争。
      唯心尖上挂着的一个小和尚,从未算过,也不敢算。
      世事无常,他不敢。
      读了两个时辰书,李清常提剑走进院落,剑尖追逐落下的一片枯叶,刺撩劈抹挑,时而疾风骤雨,时而松沉自然,未捏剑诀,剑法中融汇武当,铸剑,然山等各门剑法,不知不觉,已臻化境。
      门口有一群人匆匆跑过,嘈杂惊恐,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李清常收剑回鞘,走出门去。
      枯叶轻轻坠在树旁,未曾损伤丁点。
      来到空桑派药房时,派中长老们已围着倒地的玄炉院弟子廖凡观摩许久,李清常认出,这人曾给自己切过脉。
      细看之下,那人已毒发毙命多时,李清常心中叹惋——空桑派虽妙手回春,但派中诸人明争暗斗,这人显是被人下毒害死了。
      细问之下,长老们比起这人的生死,更惋惜的是用在他身上的琳琅幻神丹,据说这药所需的那味“无寐兰”极其稀有,一座山十年也未必长出一棵来。
      死者无父母妻儿,徒弟也和他反目许久,自然也无人管他身后事,被两个杂役用破席卷起,往后山一丢了事。
      李清常念他生前为自己诊治过,叫住二人给了几千钱,命他们置办口棺木,好歹入土为安。
      众人散去后,李清常直觉的不对劲,轻着步子往林中走去,心里忽然一撞。
      延空正倚着树呕吐,见他过来,竟似受惊的兽一样,向后踉跄退了两步。
      “我……我……唔……”
      “你怎么了?”
      延空摇着头,缓缓往后退去,嘴唇颤抖。
      “你别过来。”
      李清常的笑容僵在脸上。
      延空转身离去,身形摇摇晃晃,头也不回。
      ……
      无寐兰,无寐兰,是害人的毒药。
      延空跪在荒山悬崖边,寒风凛冽,头顶是冷冷的星月。
      他不知道,他那么随随便便把药给了人,拿去害人——他在帮别人,杀人!
      眼前浮现出廖瑾甜美笑容。她凑到自己耳边,犹如鬼魅呢喃:谁证明你采了一棵无寐兰?
      师父不知道,掌门不知道,空桑派那么多人都在山里采药,来来往往的,为什么偏你看到?
      廖凡可是我亲哥哥,你说我下毒害他,谁信?
      ……
      ……
      我帮别人杀了人……
      我……已破了多少戒?
      头好痛……这……这是什么东西?不要过来!休想坏我修行!
      我杀了人……
      好痛苦,谁能救我……清常……
      不……除了他,不……不能让他知道……
      走开!走开!邪魔,走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昨天他抱我,他到底什么意思。
      走开!走开!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昨天的梦……
      想他,好想……好想……想的发狂……
      二十余年练就的金刚不坏之身,被人间百态一击而碎,挣扎痛苦,求之不得,七情六欲一齐涌上,星空化作浓稠黑泥裹来,血池倾泻而下。
      他往前走着,一步一步,皆踩着众生血肉,怎能看开,怎能……
      不如……不如,就这样罢!
      善恶一念间,何妨化魔!杀个痛快!
      不……不对……
      及至天明,延空在原野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兜兜转转不知多久,眼神一时狰狞一时涣散,忽而又充满恐惧。
      “小和尚!延空!你……”
      是清常!
      延空僵在原地,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快跑离这里远远的。可他一动也没动,安安静静的站住,心跳愈来愈快。
      李清常一步步跑过来,焦急的问他,唤他,手掌贴上他额头,说你怎么了,我找了你一夜,说你哪里不舒服?不想回空桑派就不回了,我的伤已经好了,我们走吧,走吧,云游四海,好多人等着我们去救他。
      延空痴痴地点头,任李清常牵着他手腕走着,有烈火从皮肤相接处引燃,烧毁了一切。
      ……
      扬州。
      从辽阳到京城,又从京城到扬州,相枢入魔之人实在太多,几乎每去一地都是快马加鞭,闲下来时,李清常看着身边的小和尚,竟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仍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但偏偏一句也说不出来。
      延空也愈发沉默,除了必要的交谈,不对他说一句话,甚至刻意躲避他的眼神。
      李清常勒住白马,春风扬起城门外的黄尘。
      延空始终比他远一个马身,不肯并驾齐驱。
      身披袈裟,骑红马,持佛珠,微微合目,口中念诵默祷。
      李清常不再看他,打马进城,胸腔似塞满了粗粝铁石,沉闷钝痛的发寒。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路上,延空的目光始终贴着他的背影,眼神时而痴缠,时而苦痛。
      来到扬州年平客栈,李清常直接丢给伙计十两银子,嘱咐他开两间客房,延空心中百味杂陈——之前这一路,他们若即若离,似乎隔了厚厚一堵墙,但是,至少能做到同屋而眠……
      清常不明白自己为何莫名疏远他,大概,已经绝望了?
      可是延空不得不疏远。
      哪怕清常对他的感情,早已超出寻常的朋友,更休提那幌子一般的结义兄弟……
      他在极力的伪装,伪装成之前那个延空——仁善悲悯,毫无邪念。
      何为善?何为恶?仁义乱大道,天下万魔生!
      见善不必喜,见恶何须悲……这人世本就不公,什么因果报应,都是胡说八道!
      那些作恶的人,一个比一个活的滋润,他呢?清常呢?
      还有比清常更蠢的吗?救什么救!看那些入魔的倒霉蛋丑态百出,多有趣……
      不!不!
      南无阿弥陀佛,佛祖慈悲……可怜弟子吧……
      无数个冷汗淋漓的夜晚,他想逃回少林,哪怕,哪怕被关起来也无妨,被杖刑责罚也无妨,背负怎样的嘲笑也无妨!
      可一动念,眼前浮现的就是那日鲜血淋漓的清常,登时心如刀绞,神识往更深的黑暗滑落而去。
      邪念易祛,心魔难度……
      ……
      安顿好玉琳琅,李清常拿起长剑阔步出门,延空亦步亦趋跟着他,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二人来到一处略显冷清的街道,清常寻到某处小楼,点了点头:“就是这里了。”
      延空抬头望见“凡情楼”三个大字,一时看不出什么名堂,门前倒是站着两个少年,干干净净十三四岁的模样,见有客来,行礼微笑。
      随李清常走进去,空气中脂粉香气愈发浓重,延空这才猛然醒悟——
      “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清常似笑非笑看着他:“就是寻花问柳,又有何不可?”
      延空冷笑不言,心里也知晓李清常是开玩笑,但一个念头还是盈盈绕绕盘上心头。
      太吾二十四岁,与人青庐交拜,结为夫妻……
      这四年,他莫不是做过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怎么那么驾轻就熟……
      血化成了烈火在胸中流淌,淌遍四肢百骸,灼着他的肌骨,他的神智,他的灵魂。
      拈花微笑的佛陀逐渐模糊。
      他冷眼推掉侍儿奉上的茶,冷眼看着李清常和人调笑迎合,一副风流天成之态,冷眼看那浓妆艳抹的老鸨迎出来,李清常和她句句机锋的交谈。
      老鸨原本笑脸相迎,一心想做面前这俊俏阔绰年轻人的生意,听见“相枢”二字时眼角僵了一僵,慌忙摆手:“没有的事?什么相枢我都不知道!外面瞎传这里有什么,什么入魔,都是……”
      话音未落,李清常长剑出鞘,锋芒杀气静止在老鸨额前。
      “如此,我先让你闭嘴,再慢慢找也不迟。”
      语调仍是安闲自在,仿若同老友玩笑一般。
      老鸨扑通跪在地上,延空一阵舒爽快意,未及出言讽刺两句,李清常从窗上一跃而下,照着老鸨指示的方向去了。
      待他追上去,李清常已一脚踢开杂物间的门闸,多日无人打扫的房间灰尘大作,有隐约的咆哮从角落传出。老鸨屁滚尿流奔过来:“公子,公子不能去啊!里面是鬼……鬼……”
      李清常提着剑,缓步向角落走去,忽然眼神一凛。
      赤身裸体的女孩被铁索层层捆绑在角落,整个人陷在灰尘秽物之中,双目赤红肌肤蜡黄,显是很久水米未进了。
      “铮”一声,剑气削开锁链,相枢入魔的女孩咆哮扑来,李清常收剑回鞘,抬手一击,正中她身上一处大穴,女孩顿时委顿在地。
      李清常取出伏虞剑柄,在女孩额上轻点三下,轻诵口诀,这是他自己悟出的先破后立之法,将魂魄一击而出,自大道中取一点灵光,助其回魂重建心神。
      那一瞬间,延空竟生了个念头——何不在此刻扰乱她心神,让她再度入魔?
      多么有趣。
      一盏茶的时间后,女孩渐渐清醒过来。
      她只有十六七的年纪,脸上全是血痕脏污,眼睛却亮晶晶的,用一块破布遮掩身子,目光在李清常和他之间扫了几扫,全然不怕。
      “你就是太吾传人?”女孩带着笑意“早听说太吾传人是个可俊可俊的道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呢!”
      延空莫名有些厌恶,偷眼看李清常,见他目光挪向别处,心中烦躁更甚。
      不过是一个婊子,有什么名节可言!
      李清常背转身解下外衣,丢给女孩:“随我回太吾村罢,自此之后,再无人会欺辱你了。”
      “……把自己收拾干净,我们等不了太久。”
      延空眸光冰寒,拉起李清常步履如风出了门去。院落中,日光扎扎的刺眼。
      他将讥讽言辞强压进心底,运起一苇渡江跃出庭院,拂袖而去。
      延空刚走出两道街,李清常已追了上来,不顾周围人潮熙攘,扳过他肩膀,眉头微皱。
      “延空,你怎么回事?”
      那一瞬间,延空只想紧紧抱住他。
      但他终是合上眼,摇摇头,手捻佛珠,菩提子滚过指腹,一颗颗,灼起七情六欲。
      二十四,李清常二十四岁,与人结拜成婚。
      还能有谁呢?这些年过去了,那些爱上过清常的蜂蝶,死的死,嫁的嫁,还能有谁呢?
      汗水从额上淌下,半年前从不会起分别心的小和尚,清楚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事情。
      这事和他无关,本应和他无关。
      火宅炎炎,他投身于其中,皆因妄念。
      妄心一起,至死熬煎。
      细想,起了不知多少年。
      延空再不说什么,转身便走,细细密密的血色毒藤攀上灵台,扎根,扎根。
      心魔不克,再难修行。
      “我急躁了,回去接那姑娘吧。”
      ……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