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破戒(下) ...
-
“我叫琴儿,一个月前是凡情楼的红人儿,三年前是人牙手中上等货色,四年前啊,是青州小户人家的闺女。”
女孩子已恢复神智,着一身布衣素裳,不施脂粉,眼角泪痣已勾出万千风情。
延空发现,李清常看她的目光很不一样。
她背一个小包裹,浅笑着絮絮着那些往事,偶尔抬手挽一下垂落耳边的碎发。
语言也好,动作也好,不过是骗取别人信任的伎俩……
延空暗自不屑,见李清常目不转睛,眸中戾气一炸,又迅速阖上眼皮,再睁眼时,已归复一潭死水样的沉静。
琴儿不待李清常问,便道:“不过是家乡旱灾,逃难到山里遇见土匪,父母……”
说到这里,她终是顿了顿。
“那时情况危急,车只能坐三个人。父亲把我藏在山洞,说回来接我,带着母亲,弟弟走了。”
“但他一直没有回来。后来,我被山匪发现,轮番糟蹋。老大玩腻了我的身子,就赏给底下两个副将……最后他们要散伙,为了抢我险些打起来,最后决定把我卖去扬州,钱财平分,然后啊,他们说,在这之前不能太亏本……”
“够了。”李清常打断道。
琴儿定定看他一阵,似笑非笑,长睫有些晶亮。
“好,不说。”
“从今往后,我李清常在一日,便无人能强迫你,欺辱你。这些事情,你大可再不回忆,只当自己再世为人就好。”
说罢,李清常展颜一笑,如清风拂散长夜尘霾,明月清辉豁然洒落。
琴儿轻轻点头,趁李清常不注意,目光扫向一旁僧人打扮的青年。
延空正默念经文,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抬头忽见琴儿玩味的瞥向自己。
那目光带些好奇,带些挑衅。
那目光重重叠叠,重上噩梦中甜美轻笑的那张脸。
……
……
深夜,延空坐在榻上,强令自己诵经,心中的惶恐无以复加。
一个时辰前,他偷了琴儿送给李清常的香囊。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偷东西,在饭桌上,琴儿言笑晏晏,不住给李清常敬酒,李清常也笑着回应。他闷闷地吃着茶饭,几次想起身离去,却又怎么也放不下。
然后……琴儿赠给李清常一个香囊,饭后他趁琴儿不注意,和李清常挨在一起聊了几句,很顺利地便将那香囊拿了过来——清常对他,从来是毫无防备的。
那时他心中净是快意,直到回到房中,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
这么久了,清常怎么还不来?
不……最好别来,我应付不了……
可是,他不找我,又在做什么?
门吱呀一声开了。
延空回头凝望,琴儿就那么慵懒地倚在门口,头发散乱,领口微敞,面颊晕染着可疑潮红。
心里轰的一声,冷焰簇簇从眸中升起。
延空听见一种声音,它冷硬枯涩,带着血气,从自己喉中挤出。
“你来做什么?”
琴儿没答他,眼睛瞟向他的手。
延空这才发现,那香囊已被攥成一团破絮。
琴儿露出个计谋得逞的笑容,轻声道:“刚才,李哥哥丢了我送他的香囊,急的什么似的,我说,你别急,我找的到。”
“他在哪儿!”
“香囊果真找到了,我也回去。李哥哥还等我呢。”
“站住!”
“怎么?”琴儿嫣然一笑,理了下头发“看我和他亲热,你吃醋了?”
“轰”地一声,延空一拳打碎挡在面前的圆桌,直取琴儿的咽喉!
柜椅倒塌,油蜡倾翻,火苗呼地窜起尺高。
茫然沉郁挣扎克制,暴怒嫉恨杀意恨意。延空咬牙切齿,如癫如狂,一双眸子赤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三个月的挣扎痛苦,不动金刚早已千疮百孔,而那丝残存的清明,也即将被眼前这个女人摧毁殆尽!
千钧一发之际,延空的手忽然一偏,化抓为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墙上!
“你,再多说一句……”
琴儿不闪不避,直视着延空的眼睛。
那眸子忽而清明,忽而狰狞,赤红可怖,显然已近化魔。
她的笑容中竟带些释然。
“和尚,你破戒了。”
“破什么戒?”
“杀人灭口,破杀生戒。窃我香囊,破偷盗戒。争夺华丽之床,破贪卧戒。”
“被风月声色迷了眼,竟不惜抛下方丈之责,同那人浪迹天涯。舍不下,却总找借口逃避自己的心意,怪道,成了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延空猛地掐住琴儿脖子。
“胡说八道!妖孽!你分明是个妖魔鬼怪!相枢在你身上!”
“他下不了手,我来!我替他除魔卫道!”
“嘶……你……你把我杀了,他……会念我一辈子,恨你,一辈子……”
“闭嘴!”
“哈,我……入过魔,我……知道魔……是什么,你如今,也知道……”
延空手一松,琴儿讽刺的笑意逐渐扭曲,声音似在面前,似在耳边,不住呢喃。
“青灯古佛十余年,竟抵不过花下一笑……”
“延空,你配得上他?他看得上你?你忘了他何等厌恶这种断袖之癖?”
“逆徒!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少林弟子,此生再不许踏入嵩山!”
“你怎么就不醒呢……”
神智逐渐模糊,耳畔的声音似真似幻,重叠,重复,重复,琴儿,师父……
自己。
火焰吞噬了光明,终于,他退到了悬崖的边缘,脚下是看不见一丝光的黑夜。
“咳咳……哈……心怀痴妄……爱生忧怖……”
琴儿抬起白皙的手指,点在延空胸前。
“破邪淫戒。”
刹那间,山崩地裂。
延空向下堕去,眼见着金刚破碎,莲花腐萎,诸般法相破灭升空,梵音远去,灵台远去,金光远去,自在远去,清净远去。
唯余苦海无边。
苦海无边。
…
李清常似乎陷在一个无法挣脱的噩梦中。
不,最深沉的梦境,也不似眼前这么荒谬。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即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走远,渐成了一个遮天蔽日的圈。
圈内是血泊,尸骨。
是他,和他。
他的剑尖颤抖着。
他沾满血的手一松,女孩的身躯沉重地砸在地上,他转过身。
你来了,清常。
那个人是延空。
双目赤红,戾气缠身,恍恍惚惚半梦半醒之间,显是相枢入魔。伏在地上的几个少侠,都死在少林功法之下。
李清常感觉自己的血液也冻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现在该做什么,可延空看着他笑,眸中有痛有憎,却毫无相枢入魔之人对太吾的仇恨,反而满是痴缠。
痴缠。
“太吾……太吾……”
延空轻轻地吐字,如千钧重坠,砸落心头。
“清常,别做太吾了,我心悦你,和我相好吧。”
……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李清常闭上眼睛,握紧了剑。
“她死了,你很伤心对不对?”
是时候决断了。
“呵……不仅是琴儿,所有和我抢李清常的人,都得死!”
“就是死了,我也要挫骨扬灰!”
延空忽的劈出一掌,直取李清常心口,李清常并亦挥掌架住,一带一抹以柔克刚,千钧力道顿时归散空无,太极功夫已臻化境。
“哈哈哈,什么太吾……都是这该死的太吾,才害的我痛苦至此……”
延空眼角带泪。
“李清常!你杀了我!若不杀,我便与太吾同归于尽!”
这是李清常打得最艰难的一战。
他第一次见识延空这些年的成长。招式凌厉,处处直取命门,但李清常亦没放下习练,招架之余,甚至还能稍胜一筹。
让李清常心悬一线的是,延空将周身真气尽数倾注拳掌上,刻意散了一身金刚护体之功,根本是在以命相博!
若不全力对付,自身难保,但若发起攻势,延空难免受重伤……
但是,不能拖延。
入邪之人拖的越久,救回来的概率就越低,他赌不起。
李清常和延空过了几十招,忽散了防守,运气归心,默念剑诀。
少阳者,一阳之始动也。
先天者,天人之本元也。
延空得了破绽,转瞬拳头已砸上清常胸口,癫狂深处,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早烧成了灰。
先天少阳剑气,乃人身本元之阳气所化,至纯而至真,至阳而至强。
李清常猛地睁开眼睛,浑身真气逆行,至刚至阳的纯阳内力自丹田寸寸碾过经脉,如烈火烧灼,竟是强行将一身纯阳剑气逆行为混元!
火克金,自己的武功先天压制延空,若直接打出后果不堪设想,但若化为混元内力,只取点穴之法,应能将损伤降到最低。
沉身,扬剑,神魂凝成的先天少阳剑气自剑而出,直冲延空胸口大穴!
延空着了这一击,经脉俱震,顿时瘫倒在地。
李清常踉跄退后两步,咯出一口鲜血,急急从怀中取出伏虞剑柄,在延空眉心点刺三下!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
“见我非是我,无我便无魔!”
一道灵光自虚空中射出,劈开混沌世界,将意识狠狠揉碎,延空痛苦的挣扎起来,如被套住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嚎叫!
李清常丢下剑柄,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把延空抱在怀中,脸颊相贴,悄声温言。
我在,小和尚,别怕。
我在这呢……
……
混沌之中,延空只觉自己三魂七魄连带毕生记忆一同消失无踪,躯壳也点点散碎成灰,即将彻底融入空无时,一道无可名状的微光忽的映入神魂,牵连散去的一切重归原样……
眼耳鼻舌身意,重归凡尘,痛苦难言。
然而,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唤。
回来吧。
我在。
……
豁然睁眼,血色的夕阳正坠入天际,将围观人群拉扯成铺天盖地的阴影。
清常紧拥着自己,发丝散乱,衣衫破损,嘴角一丝血痕。
清常那么看着自己,紧紧的握着他的手,金色暮光恰映入眼中,澄澈,沉郁。
“你回来啦。”
他的嗓音嘶哑的可怕。
延空缓缓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嘈杂人群,懵懵看着地上的血。
随后,他看见了琴儿倒伏的身躯。
延空脑子轰的一声,连滚带爬地扑到琴儿旁边,颤抖探她脉搏。他叫起来,还有气,清常,救救她,快救救她!
李清常过来探琴儿脉搏,取出丹药为她服下,周围人声嘈杂,李清常抱起琴儿问医馆在哪里?无人应答无人离去,李清常怒道都给我滚开!众人磨磨蹭蹭散开……
延空爬起身,跟在李清常后面,恍恍惚惚。
他忽而站住。
他转身回去,看见地上的血,想起自己似乎杀了什么人。
他哆嗦起来,问别人,那些人呢?那些人怎么样了?
旁人畏惧的跑开,议论纷纷。
我……入魔了?
延空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怔怔出神。
我破了杀戒。
我甚至,已入了魔道。
造下此等罪业,我……我该如何自处?
又如何去渡化众生?
我……又有何颜面,去面对清常……
延空慌张起来,冲开人群向远处跑去,不敢回头,不敢思想,不敢面对手上的鲜血淋漓。
如此的清醒,前所未有。
如此的迷惘,亦是前所未有。
他逃了很久,逃得很远,直到扬州郊外的荒野,趟过河流,钻进苇荡,脸颊被叶子划出道道红痕。
晨光熹微,他扑倒在地,不知饥渴。
三个月前在空桑派时,他也曾这样逃避。
然而,自己的心,怎么可能逃避?
魔由心生,怎么可能无魔?
若爱上一个人就是入魔,他这一生,只能与魔道纠葛不清了。
……
不知过了多久,延空听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没有动,只是眼眶有些热。
苇丛豁然分开,李清常将延空搀起来,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两个人都在发抖,抖得几乎说不出话。
两个人都在喘息,心跳杂乱澎湃,目光一错不错。
李清常几番开口,想说什么又哽在喉咙,终于,耳语般问:“你如今可知情为何物?”
延空沉默许久,缓缓摇头。
“如业如障,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李清常像是要笑,张了张口,看着延空的眼睛。
“入魔便入魔,我同你一起。”
他将延空揽入怀中,近乎粗暴地吻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