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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思凡(上) ...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浊恶世界,众生百态与魔道相傍,末法时代,生死轮回尽相枢定夺。
      可悲。
      可畏。
      青灯古佛前,延空禅师佛前跪拜,恭敬礼赞。
      夜深人静,他独自回了禅房中,吹灭灯火卧下。月下,松风从窗内送来一缕花香。
      “为何我只见到枯荣衰败,春华秋实。”
      少年含笑的眉眼,伴着那句话,从脑海深处涌上来。
      三月前,行园禅师将方丈之位传给延空,闭关静修。延空再三推辞,方丈仍不改决定。
      “延空,你生性慈悲,且年纪轻轻,已习遍我少林功法,入世修行多次,看遍人间疾苦。你不当这个方丈,又有谁能胜任呢?”
      延空悄悄起身,挪开地砖取出个小木盒,摩挲片刻,终于忍不住打开。
      木盒中是一卷卷的小纸条。
      起初十天一次,之后愈来愈长……现今,李清常没寄来信,竟有三个月的时间。
      师父曾在无意中发现这些纸条,登时勒令自己烧毁。那时他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公然顶撞说,此物乃友人所寄,不能毁伤。
      行园禅师说,你是出家人,不藏私财。
      延空驳师父说,此物非财。
      师父一把夺过木盒丢进火堆,延空抢救不及,眼看看赤红火苗窜起,将那些个念想舔舐殆尽,心里酸楚。
       “你藏得哪里是信,分明是——”
      师父终究没说出后半句话,摇头叹息,转身便走。
      ……
      这一晚,延空做了个怪梦:信鸽带着他在嵩山中攀登,四周香花异草,行至山顶,忽见五彩云霞中,一人茕茕孑立。
      第二日下午,延空指导了两三个弟子修行法门,命他们自行习练。欲去书房温习典籍,接引小沙弥忽然急冲冲跑进来,险些一个踉跄摔倒。
      “不,不好了!”
      延空和颜悦色,扶小沙弥起来。“阿弥陀佛,你慢些。”
      “山门外…山门外来了个妖道!骑着好高好高的白马,提着一柄木剑,吵吵嚷嚷的,说要见您,不然要我少林不得安生!”
      “师兄要赶他出去,被他用石头一打,动都动不了,方丈,怎么办啊!”
      佛珠坠地。
      “快叫他们停手!叫那人进来——你们初来不认得,他可是当今太吾传人!”
      非我佛门,但他是山下的世界中,最……最……
      延空深吸一口气,感觉血液都奔涌沸腾起来。
      他便是这世上万千风物。
       “不,我亲自去迎他!”
      ……
      “李道士,快下来吧,方丈已经来了!”
      “师兄,怎么办,我们打不过啊!”
      “你个傻小子,他是太吾传人,和延空师是金兰之交……”
      “啊?完了……”
      少林寺大门口,青衫道袍的侠客坐在高高的屋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篓棋子,不顾下面众僧人的交头接耳,目光锁在几重院外匆匆赶来的身影。
      他的小和尚,已经长大成人,穿上一身纳宝锦裘,眉眼带贵。似心有灵犀那般,延空忽的抬头望去,两人目光相接。
      那一霎,李清常心头一切苦闷尽释然,唯余欢喜,怎么看都看不够,忽然灵光一闪,顿觉天地翻覆。
      见时欢喜,别时相思,这造化山河中,尽是他的影子。
      之前怎么就不懂。
      又为何要懂。
      他无声地笑,笑中带苦。
      “小和尚,我修行归来。”
      天色渐暗,黄昏余晖的映照下,黑白二子将棋盘占满,两人数了一遍,竟是平了。
      延空感觉心像钟一样,铮铮在胸中撞着。
      李清常。
      他已经二十三岁,眉目间少年稚气尽数褪去,世间风尘却未在身上留下一丝一毫,反如璞玉雕琢出形状,俊朗容颜风华无匹。
      曾经清澈平静的眸子,看向他时,竟多了些什么。
      延空似有觉察,但不想觉察。
      他想起师父的话——出家无家,断绝尘缘,但是他总是忍不住想和他关系多一点,深一点……
      延空肚里似有千言万语,他想道歉,为自己抽不开身去看他,想问李清常为何不来信,想问他这些年过的如何,拔除剑冢是何等凶险,侵袭已到何种地步,想问他……
      话到嘴边,俱说不出来,两人同时移开目光,莫名的情绪在黑白棋子间酝酿博弈,交融缠绵,似流云追逐天边渐暗的霞。
      出家无家,了断尘缘。
      延空终究开了口,仍是沉稳宁和的语调,仿若三年时光从未过去。
      “如今,你可知情为何物?”
      李清常目光似越过他,看向万水千山。
      “情为何物,我依旧不能答你。”
      “我只能告诉你,你的佛,这次说对了。”
      “人世七苦。”延空说“生,老,病,爱别离,怨赠会,求不得。”
      “你,又有何苦。”
      李清常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笑笑说,你猜啊。
      他解下从不离身的木剑,递给延空说,这个送你。
      延空接过来,似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多想。
      不能想。
      那天,李清常没有停留,暮色下骑着白马,融入滚滚红尘。
      他说小和尚,七个剑冢我已拔除五个,剩余两个,都是九死一生。
      他说,剑冢不拔除,便会化身为魔为祸人间,可拔除后……不知怎的,相枢魔道的侵蚀非但不曾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我找不出答案,然而,天下大乱,相枢真身将现,已是毋庸置疑。
      小和尚,我其实……是怕的。
      待我感觉自己对付不了,来找你。
      你要答应的,与我一道入世修行,
      离了少林寺,李清常回到太吾村,坐在屋顶上饮酒,忽而皱起眉头,随手把酒撂在一边。这等劣酒,有什么喝头?
      他走进屋里,拍开一坛杜康酒的泥封,饮了两口,醇香也似怪味,毫无兴致。
      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村中徘徊许久,伴了十几年的木剑不在身边,空荡荡没有安全感。但想到那剑被一个人珍重地收藏在身边,血都要沸腾起来。
      他又坐回屋顶上,呆呆的看村中男耕女织,听早晚的渔歌桑声。
      从早到晚,他都坐在那个地方,茶不思,饭不想,眼睛不知望着什么。只有信鸽从四面八方飞来时,才会回到屋中,解下鸽子腿上缚着的字条。
      杭州,开京,加上之前的金刚宗,大理,空桑,广州……
      神州大地邪魔嚣张,可笑与之对抗的,只他一介凡人。
      生了情爱之心,任由前十几年多么清如风,明如月,都是凡人。
      他的清静如冬雪遇上春阳,化成刺骨雪水,那雪中封存的七情六欲,尽数暴露在阳光下。
      回来后的第三天,村口出现了一辆马车,上面装着各类家当,丈夫和妻子坐在车头,细细一看,原是翟致之和宁宝宝从武当访友归来。
      已为人妇的少女看见他,眼睛一亮,忽而又怔住。
      李清常苦笑不言,起身迎接。
      她是自己出山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手把手带大的妹妹,是亲人,亦是知己,无人比她更能解自己的心思。
      夕阳西下,翟致之挑了水桶去甘泉厅打水,宁宝宝看向李清常,胸中悲喜涌动。
      李哥哥终于爱上了一个人,可他为什么又爱上一个人……
      爱生苦痛。
      李清常苦痛而不自知的样子,让她的心更加苦痛起来。
      她把百感交集压在心底,把泪水压在眼底。
      “是谁?”
      李清常沉默许久。
      “别问了,是孽。”
      一个月后,剑冢异变,李清常骑着白马,手持那把金蝉剑,孑然一身,不曾回头。
      长剑光寒凛冽,待到了墓门之前,已饮了无数人的鲜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被相枢邪念蛊惑前来守卫。
      李清常弹去剑上鲜血,下了马,取出伏虞剑柄缓步走向墓门,日月同引鬼神霞,九色长虹挠天动地,无可比拟。
      墓门缓缓开启,李清常立于烟霞之间,金蝉剑出鞘,寒光清净凛冽,如他的眼眸。
      “通天彻地化万灵,句句天机字字金,赠尔玄玄两三言,爱惜性命何必听?”
      为圆徒弟心愿,宁愿触犯天机引动鬼神霞,最终被封印在青铜古牌令中的道人术方自墓门中走出,七彩烟霞愈发璀璨蒸腾,映的她一张面孔形同鬼魅。
      吟罢歌谣,哈哈大笑,突然抽出长剑向李清常刺来!
      术方之剑,诡异奇崛,如漫天霞光一样绚烂璀璨,稍有不慎便是命陨黄泉。
      李清常之剑,似缓似急似有似无,似拙似巧,乍一看毫无争胜之心,却是剑剑直伤要害,防不胜防。
      术方神通绚烂,求得是日月当空,东海潮生,光雾醉烟霞。
      李清常赤子天真,求得是天地清净,大道得证,日月归阴阳。
      长剑交锋,激起的早不止是火花,朔风席卷烟霞,烟霞蒸腾绚烂,十里之外犹闻兵戈之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
      几百回合后,术方再支撑不住,金铁之音铮然响起。
      神女还剑,鬼神霞出鞘,方天敕令封印解开,剑冢之碎片化术方毕生之力,成就以命换命的绝技!
      李清常目光灼灼,捏起剑诀,金蝉剑尖漾一点浑然光晕,汇集阴阳两极之气,穷尽天地化生之奇,正是太极剑法,武当开派祖师所创内家第一剑。
      术方似是预感到自己承受不起这一击,竟收了剑,似笑似叹。
      “修心不修欲,重意不重力,伤内不伤外,如此炁,体互分,怎算是真正的修行?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什么松沉自然,什么绵绵不绝,到头来还不是要靠手中三尺铁?什么赤子婴儿,什么无欲无恨,难不成离得了俗世八尺躯?”
      “似汝这般自欺欺人,自寻烦恼,刺出去的剑,是会百倍千倍归还自己身上的。”
      “可惜……可惜了……”
      ……
      白光散去,李清常跪伏在地,吐出一口夹着内脏碎片的鲜血。
      方天敕令将他的攻击数倍反震,经脉俱毁,心神损毁,喉中一口气如游丝般艰难上下,眼前已开始模糊。
      被击败的术方哈哈大笑,目带怜悯。
      “尔若依言奉我令,我亦破肚献真心,区区天规何足忌,茫茫人世莫虚行!”
      吟罢口诀,道人倏尔散作缥缈霞光,偌大一座剑冢就这样在李清常眼前分离崩析,仿佛从未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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