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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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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月
嵩山,霜降时节。
空谷之中云雾萦绕,石上青苔亦湿滑,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见路。
转头一看,忽见山崖之上生着一朵粉白花儿,美的人移不开眼。
把它送清常做药,也算圆满了功德。
延空摘下那花儿,插在背着的柴捆上,走了几步才察觉什么,自嘲地笑了笑,稳步向通向寺院的道路走去。
回寺已近两个月,山中日月长,竟总是忘记清常已和自己各自营生——清常入世修行,而自己待在少林寺中,渡化世人。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修行不到。延空轻叹一口气。
清常没写信来已有半个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在外遇到了麻烦,还是忙于赶路,或是闭关修行,顾不得动笔?
下山的几个月,他随清常云游四海,潇洒快意的另一面,是这饿殍遍地的人间世。
天下入魔之人越来越多,自己却只能立在一旁毫无办法。念经念佛,心绪难平,静坐而思,亦无法解惑,常常睁着眼直坐到天明。
延空感觉,自己遇到劫了。
直到那日,他亲眼见一人坠入魔道,忽而了悟:世人入魔的契机,无外乎心神悲苦,心神悲苦,无外乎六根不净。
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延空对李清常说,我懂了,相枢邪魔籍人之痴念所生,唯有清心修行,才能渡化众人。
李清常只笑,说小和尚自己没吃够斋念够佛,还想天下人都当和尚?
他看着李清常心不在焉的模样,心里莫名烦躁:“吃斋念佛又如何?总胜过某些耽于风花雪月,反被痴念拉扯入魔道的人!”
延空未曾想到,说完这句话,李清常眼神竟层层黯淡下来。
还未说什么,前来找自己的师兄已来招呼,延空便顺势离去,走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清常一眼。
那人背着光倚在塌边,形单影只的,竟是分外寂寥。
……
再从屋外进来时,少年道士刚饮完一坛子酒,带着些醉意看他,竟愈显俊朗潇洒。
延空在他身边坐下:“师父召我回去,说,我如今已该受菩萨戒。”
李清常沉默半晌笑笑,说,如此你便回吧,你我各自修行。
延空摇头,轻唤:“清常。”
“嗯?”
“出家人理应斩断尘缘,可知音难逢,又岂是能说断就断的。”
“不如你我义结金兰,做个异姓兄弟,如何?”
“清常……清常?”
“好啊,你既愿意,我自然……心甘情愿……”
那时清常的容貌被酒气熏染,眼角泛起些红,原本澄澈如赤子的眼眸,竟多了些他再看不懂的东西。
似有似无,似悲似喜,似……
……
“延空吾徒?”
师父的声音把延空从回忆中唤回,小和尚双手合十,虔心静思。
“你插花柴上,有何用意啊?”
老禅师慢悠悠地说着,眼睛微合,每一句话调子都拉的长长的。延空想,如果李清常在,说不定有多不耐烦呢。
想到那人,延空心绪莫名起伏——下月还是再请来度牒,去找他吧。
“回师父,此物可做药引,顺手就带回来了。”
老禅师点了点头,又问:“这么说,延空吾徒,你的病怎么样了?”
“师父,弟子身体康健,采药不是为自己医病。”
“我是说——”老禅师睁开眼睛“你心里的顽疾,治的怎么样了?”
“弟子愚钝,不知师父是何用意。”
“延空吾徒,你天资何等聪颖,于佛法武学皆倍于常人,怎在修心一途上,总看不穿,悟不透啊……”
“我知你牵心人间疾苦,一时一刻也放不下,可世人苦难,亦是他们自己的罪业。你牵扯其中,渡不了他人,反生魔障,知道吗?”
“只管待在寺庙,安心修行,假以时日必有正果。”
……
辞别了师父,延空回到空无一人的禅房中,口中不知为何有些苦涩。
忽闻窗外信鸽振翅,延空喜悦顿生,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去,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期待强烈到何种地步。
半晌后,延空回到屋中展开信纸。短短几行字,却如久旱逢甘霖。
清常说,他在空桑派耽误了些时日,现在京城潜伏寻找那个相枢入魔的大夫,等救回那家伙就来少林看他。
小和尚把信纸卷好,珍重地收进木匣,放在枕头边。
三日后,少林等来的,却不是李清常。
又是一个午后,金光漏过窗格洒落蒲团中间,延空站在行园禅师身后,冷眼打量着对面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
今早这妖道往寺门前一站,就开始撒泼耍赖,一身破烂溜丢的道袍不知多久没有洗换,披头乱发疯疯癫癫,扬言要见方丈,不然把少林搅个地覆天翻。
也就是师父修行好,才耐着性子放他进来,还命人做了斋饭。可这老道士居然挑挑拣拣,这个咸了,那个淡了,菜里没油,火候差了……
这挑剔的样子,倒像去年这个时候,李清常逗弄一位刁仆——那晚他们借宿清常的豪商朋友家里,那刁仆见他二人风尘仆仆,便十分怠慢,连像样斋饭都不给延空预备,直言厨子只会做荤,只丢来几个冷馒头。
未曾想,李清常不仅于武学道法颇有造诣,品鉴厨艺也相当在行,直把那刁仆戏耍的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再不敢摆谱拿乔了。
那晚,李清常亲自下厨给自己做了桌素斋,好像有什么太清汤,莲蓉酥酡,诗礼银杏……那个金银牡丹饼最为香甜可口,末了还煮了碗阳春面端来……
自己都忘了的生辰,难为他还记得……也不知,李清常老了是什么样子……
疯老道还在絮絮叨叨说那些谤佛疯话,什么自己能羽化登仙,术法看透天地变化,比起死后遗臭壳的秃驴好多了……
延空早已失了耐性,闭眼默念经文,权当历练。
行园禅师听了半个时辰,气定神闲,拿起空茶杯举到唇边。
延空心中暗笑,上前倒茶,不曾想那老道猛地指向他,目光灼灼。
“你这徒弟,额上一点桃花记,你们的佛渡不了他。”
“命带桃花,劫在桃花,死于桃源。看似坠入魔道,实为得偿所愿。”
一直闭目养神,仿佛左耳进右耳出的行园禅师终于开了口。
“你这妖道!乱造口业,死后要堕拔舌地狱的。”
道士大笑:“老秃驴,你对你这徒弟了解几分?”
“自幼抚育,总比你懂得多。”行园禅师站起身来“延空,送客。”
“伏虞?你说伏虞剑。”
老道士眸光一喑,似哭似笑
“太吾,他的命不好,过刚,易折!修行不到,修行不到!”
延空的心扑的一跳。
他看了眼师父,强忍追问下去的冲动。老道士却已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往门外走去。
“师父,我送他。”
延空终是追了出去。
行园禅师看着徒弟的背影,发出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送那老道出了山门,延空终于开口:“老前辈,您方才说到太吾……”
“二十一岁,因空见色,浑浑沌沌。二十三岁因色生情,九死一生,二十四岁与人青庐交拜,传情入色,过了三四年好日子,可惜啊……可惜……”
“二十九岁那年,死在太吾村荒野,血祭封印了衣以候……可惜哇,下一代太吾传人,再难找资质这么好的了……”
“何苦!何苦!天地无情,这傻孩子又何苦!”
“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傻孩子啊……你们这些傻孩子……”
直到疯道士的身影隐入远山墨色,延空的心绪仍难以平静。
虽是妖言妖语,但是……
延空深吸一口气,将此事埋在心底,转身回寺里去了。
第二日,李清常来寺庙找他,一反常态的安安静静,在禅房等他归来。
桌上放了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深夜,两人时隔两月,终于再一次同榻而眠,秋夜明月撒进空荡禅房,洒在他们身上,静谧美好,却又美的惊心动魄。
延空听着身边人熟悉的呼吸声,莫名想起那老道的疯话,转眼看见李清常抬眼看他,心跳急一阵缓一阵的。
莫信妖言,延空默默告诉自己,李清常是何等人物?怎会被几句话定了命运呢?
只是,二十四岁青庐交拜……也不知是和什么人……
忽听李清常轻声说“我的义妹宁宝宝,上个月还俗嫁人了。”
延空刚想说一句随喜,李清常话锋一转:“可她新婚刚过就跑来找我,又送衣服又送鞋,说不求我回应,明了心意便够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延空没说话,打量着面前人如神仙画就的面孔,心说,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这等天生的建安风流,究竟多惹人沉沦。
简直罪过。
秋风钻入半开的窗,墙上映着的竹影摇摇晃晃,李清常起身去关,又道:“这也罢了,武当的何招慧,也对我心生倾慕,每次见面都对我倾情相待,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
延空这次顿了一顿:“男人?”
“男人。”
李清常叹了口气,钻回被窝里,顺手给延空掖了掖被角。
“我虽厌恶这种行径,但他也是我的义兄,在武当对我照顾颇多,可称至亲之人。真是无可奈何。”
“你说这风月孽情,怎么就这么难?有没有办法,让一个人不再喜欢自己?”
延空冷笑道:“送他们入我佛门吧,六根清净了,就不会喜欢你了”
李清常长叹:“果然不能问秃驴,脑子都和正常人不一样……”
“总胜过你四处沾花惹草,弄得蜂蝶缠身赶不跑。”
“小秃驴……你这么牙尖嘴利,师父知道吗……”
……
次日,李清常再度提剑入江湖,在世间修行,白马素剑,看尽世间红尘起伏。
延空仍待在少林,每日念经练功,打坐参禅,暮鼓晨钟日月飞逝。
他们都未曾想过,自此一别,再见面已是三年后。
相枢入魔的人越来越多,有时,从四面八方飞来的信件足有十几封,李清常总是马不停蹄的奔波,仍觉力不从心。更何况,太吾村周边剑冢异动愈来愈频,纵李清常剑法精深,偶然得空喘息,也免不了把时间都用在修习上。
太吾村时常传来剑冢异动的消息,李清常起初直接将其拔除,但随后而来的,却是人间魔道愈发猖獗,细想之下,几乎心惊胆战
三年时光,李清常交结了很多朋友,拔除了三个异动剑冢,救了数不清的入魔者,在江湖上声驰千里。
但他仍未爱上什么人。
情为何物?
如潮水此消彼长?还是如明月阴晴圆缺?孽情深情皆生心魔,但又怎拦的住?
无欲则刚,但夜风吹过时,似乎觉得心里空落落。
有时他忽然会想,小和尚在做什么?
在少林一群蠢秃驴中,天资聪颖的小和尚,好像已成了什么首座,大概也很忙吧?
第二年的立春,李清常回太吾村后,顺手建了个珠宝铺,让宁宝宝做老板娘,随后便去了莲花山。
这一次,那孩子终于不跟着了,着实让李清常松一口气。
他独自一人骑着玉琳琅,疾驰在去太原的路上,路过一片桃花林时放缓脚步,赞叹欣赏。
如果延空在这里……
李清常忽然勒住马,愣愣地看着远方。
不对,三年了,我没空找他,这小和尚,又为何一次不来找我?
那些亲朋好友,偶然思念自己,便骑马赶来寻找,连武当的掌门都来过,可小和尚为何一次不曾?
真就那么忙?
我在他心里,又算是什么人?
难不成我只是一厢情愿,他并不如我所想那样,看重这段知己之情?
心生无妄念,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李清常飞身下马,抽剑便舞,凌厉矫健如白龙出海,乃世上数一数二的好剑法。
长剑嗡鸣,却斩不断心底深处生出的杂念,如冰封的湖水裂开一角。
很快,便是一碎千里。
……
在太原的事情进展很不顺利——相枢入魔的人,乃是当地的豪富,为人乐善好施,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李清常连接三次救不回,仍不忍下杀手,在当地很是停留了一段时间,一日在酒楼上自斟自饮时,忽见一熟悉的身影。
“何兄?”
何招慧听到呼唤,眼睛顿时明亮起来,看着李清常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
许久后才走过来,将手中长剑递给他,不发一言。
李清常原不想接,但看何招慧眼神坚定,只得抽出一看,不由感慨:“确是好剑。”
“李兄喜欢,便赠予你——”
“不必。”李清常淡淡道“多谢何兄,无功不受禄,此剑还是你自己收藏吧。”
何招慧却一言未发,把剑放在桌边,默不作声地走了下去。
半晌后,楼下伙计惊慌喧哗起来:“不好啦!出人命啦!”
……
一个月后。
武当派后山的荒野,草木不生,寂寥至极。
何招慧的墓前,那位同属武当的痴情女子,何招慧的未婚妻,任众人怎样劝说都不肯离去,抱着墓碑不肯撒手。
李清常握着青锋剑,呆立墓前。
何招慧这些年为武当上下奔走,心力交瘁,他本应知道的。
自己在外奔波,何招慧常去太吾村,默默无闻的帮他打点,他本应知道的。
何招慧自幼身体羸弱,一直这么不要命的透支,早已油尽灯枯,他本应知道的。
然而自己错了吗?
他看着那哭的快晕过去的女子,心中百味杂陈。
自此方明白,情之一字,分量究竟重到何种程度。
夕阳余晖洒在街道,路上小摊贩纷纷收拾回家,大小人家升起缕缕炊烟。李清常怅然若失地在镇子里游荡,却听酒馆有人大声叫好,仔细一看,原是个“万事通”在谈古今,说的甚是有鼻子有眼,听的人都津津有味。
李清常恰好口干,走进酒馆要了壶花雕,刚打算坐下,万事通却话锋一转。
“新鲜事?有!少林寺新任的方丈,今年才二十一岁!”
“嚯!那是个什么和尚?”
“那方丈法名延空,听说还是老和尚从蒲草堆捡回来的哩……”
那一霎如当头一棒,李清常僵立在角落,情仇悲苦难过欣慰快活一并涌上心头。
小和尚,你就此脱了红尘,留我一人苦受众生百态煎熬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