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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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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暑
骑白马的李清常二十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小和尚。
和他一样天资过人,和他一样有姓无名,和他一样不知情为何物。
亦是捡到的孩子,村落成了废墟,僧人路过时听见有孩子啼哭,推门一看,死去的母亲用身体挡住身后的蒲草堆,草堆里埋着一个婴孩。
……
炎夏永昼,金光漏过窗格洒落面前,偏殿中梵音萦绕,使人昏昏欲睡。延空站在行园禅师背后不远,双手合十,眼睑低垂,唇角勾起抹笑意,静谧如莲。
长的确是相当俊俏漂亮,眉心天生一痕桃花印,像点了胭脂上去,又似清净中舍不去的那点红尘。
只可惜是个秃驴——还是深受老秃驴荼毒的,小秃驴。
李清常心里想着,勉强打起精神,听满口佛话的老秃驴说那通解读相枢入魔的歪理:什么业障,什么般若智慧,什么持戒开悟,什么解脱……
有心跟这老秃驴怼几句,未曾开口,便见延空忽然抬眼,似笑非笑看他。
李清常一挑眉,有意思,他看明白了,若开口争辩,延空绝不会阻拦,但无论输赢,自己肯定会被他笑上一番。
罢了,且忍耐一刻,过会再找小秃驴算账。
……
某年某月某日,李清常翻入少林院墙时,撞见扫地的小和尚一个。
小和尚眉目尚有稚气。瞥他一眼,刷刷扫地,大有把这太吾传人扫出院门之势。
李清常瞥一眼蹲在和尚肩头瑟瑟发抖的信鸽,抱臂而立:“小和尚,鸽子给我吧。”
和尚丢了扫帚,抛来个小竹筒,李清常验看一番,正是血犼教传给相枢入邪之人的消息。
“多谢,这鸽子……”
小和尚微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密信已经给你,鸟儿,恕我不能交还。”
“我不取它性命,只是循着它踪迹找人罢了。”
“它伤势甚重,不救治,怕是活不了多久。”小和尚目光澄净坚定“施主稍待几日,待我把它的伤治好。”
“若我现在就要呢?”
小和尚走到兵器架旁,取了一条齐眉棍:“你用什么兵器?”
李清常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剑来!”
两个人过了几百招,旗鼓相当酣畅淋漓,寺中僧人无不围观感慨。他们却置若罔闻,似乎早沉浸入这难得的棋逢对手中。
李清常目露喜色,出剑愈发迅疾,心想这小和尚将将成人,天资修行竟和自己不相上下,棍法之精妙也是自己见所未见,假以时日,不知成长到什么层次!
小和尚欢喜赞叹,扫棍虎虎生威,心道这云游道人剑法之精妙,纯阳内力之深厚,皆到了出神入化的层次,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正感慨间,小和尚忽然运功起势,使出一招十八点齐眉棍,李清常勾唇一笑。
木剑分十二路刺出,皆为直招,然而迅疾轻灵,避无可避。
剑尖停在眉心那点红痕,小和尚丢了棍子,面带笑意。
“在下少林菩提院弟子延空,请问施主尊名?”
“免尊,李清常。”
……
拜访完少林方丈,李清常便随着延空去了他的禅房,虽说延空最后败给了他,李清常仍答应留下来,等他为那只鸽子养伤——这短短十几天,一个相枢入魔的人,也感染不了太多。
小和尚既然喜欢,就随他去吧。
回到房中,大难不死的信鸽已被安置在用稻草搭的窝里,看见延空到来,雀跃地跳着。
空山古刹,只有鸟声寂寂,倒是分外清净。
延空坐在榻边,慢慢用石杵捣着药膏,神色平和安宁。
李清常打量一通小秃驴的居所,虽然简陋,却也干净,比起客房好不少。往延空身边一靠:“今晚我就住这儿了。”
延空也不恼,只往旁边挪了挪:“若施主不嫌寒舍简陋,尽管下榻。”
李清常心中好没意思,忽瞥到小和尚枕头下露出一角书本,便去拿:“你们和尚念得是什么经?”
延空未及阻拦,李清常已把那书抽出,目露惊异。
“牡丹亭?”
小和尚夺过书,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其实,我只是不明白,风月孽缘生自何处。”他说“为何世间男女皆痴迷于此,生出许多祸端?”
李清常心中似有琴弦拨动了一下,铮然清音引出欣喜。
“我亦不知。”
延空看他,心里微微一颤。
面前的少年眼神澄澈如婴儿,无我无相,无欲无恨。
明明怀着一股精纯纯阳之气,却静如止水,静谧的如清泉淌过心头。
“师傅说你有慧根,果真不错。”
李清常啧了一声:“那就多谢老秃驴赏识了。”
那日,一僧一道两个少年对坐而谈,说了很多很多。
他们说起各自的身世,武学的体会。说起这些年闭关修行的清寂,说起天地造化的美妙。
他们谈佛,他们论道。他们躺在榻上,从二更一直争辩到鸡鸣。吵累了,便来到院中,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延空平日功课极多,李清常一来,特求方丈免了他早课晚功,延空也乐的浮生半日闲,陪他吃饭赖床,练功切磋,谈诗书,较杂学,论音律,对坐弈棋。
延空想,初见李清常,还以为他是个逞凶斗狠的江湖客,真是大错特错。谁能想到,书中的赤子,真能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结为至交好友。缘分缘分,佛法无边。
李清常想,原以为这少林寺的生活清苦无趣,每日早课晚功,不出家头也得秃。谁知道寺里还有小延空这么有趣的人,果真是造化精妙,不由不感慨。
日升月落,飞快又漫长的恍若一生一世,信鸽扑棱着翅膀飞上房梁时,李清常竟有些遗憾。
最后那晚,他们对坐饮茶,说起见到的世间孽缘,两相感叹情为何物。
“□□乃是贪欲,造罪业,死后坠地狱。”
“秃驴又扯淡,世间痴男怨女固然蠢,但生发情欲,繁衍生息亦是天地之道,何罪之有?”
延空口念佛号,众生皆苦。
李清常挑眉:“当今相枢乱世,入魔之人会变的暴戾残忍,控制不住地作恶。你有何见解?”
“师傅说,相枢其实是世人内心的罪业,相枢入魔,便是世人堕入罪业,受地狱煎熬之苦。”
李清常未置可否,忽话锋一转。
“太吾村周围有七座剑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妖魔破冢而出,屠杀生灵,祸乱人间。”
“小和尚,那被屠的生灵,有罪业吗?”
“有。”
“那妖魔本身呢?”
“妖魔即罪业,非三界众生。”
“魔是罪业,那佛是什么?”
“是大智慧,是无相智慧。”
“虚空之中,若有若无?”
延空看着他眼睛,忽的笑了。
“真要说是大象无形,亦可。但我不想和你吵这个。”
两人哈哈大笑,皆觉心有灵犀。李清常饮一口茶,转移了话题:“有佛必有魔,那斩妖除魔的我,杀了被妖魔附体的人,有罪业吗?”
延空看了他一会,道:“有。”
“那我平日积德,能抵得了这罪业么?”
“能,也不能。”
“功德乃功德,罪业乃罪业,你积德行善不代表不杀生,依然要入六道轮回。”
李清常笑道:“小和尚有见识,如此甚好。”
延空讶道:“你不怕堕轮回,受煎熬之苦?”
李清常看向窗外的明月。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我不是乐杀之人,但不得不杀,如今手上也十几条人命,我不堕轮回,天理何在?”
“当今天下大道已废,若真有个佛祖来立下规矩震慑世人,却也不错,可惜……这规矩并未见什么震慑,我见过无数人,一而再再而三坠入魔道,无可救药。”
“延空,佛在哪里?”
延空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他在少林多年,确实未见一位恶人转身积德行善,他们似乎只能保全自己不受魔道侵蚀。
许久,延空轻叹“众生罪业深重,渡己易,渡人难。”
李清常以手支颌,笑眼弯弯。
“佛在西天道在空,唯有人在天地间。你我皆凡人,何不尽人之本分,能渡一人算一人?”
“小和尚,跟我去人间走一趟吧,我来救人,你来渡人。”
“你……凭何救人?”
李清常坐直身体,轻吟口诀。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见我非是我,无我便无魔。”
“此诀……极妙!你从何处得来?”
李清常从怀里掏出伏虞剑柄,一抛接住,笑了笑。
“凭空得来。”
十八岁那年,小和尚向师父和方丈请了云游度牒,随小道士一同下山修行。
李清常交结广泛,云游四海,一路上风餐露宿有之,锦衣玉食亦有之,但延空丝毫不放在心上,只觉都是修行。
相枢入魔之人此起彼伏,清常以伏虞剑柄收摄心神,延空以经文祝祷,惟愿其脱离天灾人祸之苦。
从酷暑到严寒,自烈阳到风雪。世间畅游,少年侠气,乘风破浪天地开。
转眼又是一春,襄阳城外,桃花烂漫。
延空看见烂漫繁花,不由微笑,明知不过沧海一粟,还是止不住的欢喜。
展眼却见少年道士剑气锋芒,斩下一枝开的正灿的桃花,恰向自己飞来。
他扬手接过,小道士看他,笑容绚烂,眉目彻彻如赤子。霎那间,山川风物都似失了颜色,
小和尚把桃花抛回去:“不收。”
“为何不收?”
“此物风流。”
“何来风流?”
“艳色艳香,引人堕了俗欲。”
李清常把玩着桃花,瞥他一眼。
“可我分明只见到枯荣衰败、春华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