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恍惚 ...
-
桃花烂漫,清波落影,暮色浸染的溪中,有漫山遍野的烟霞。
女子在水边浣衣。
她生着一张倾国绝世的面容,布衣葛巾,长发胜雪,眼角眉梢凝着的,是千百年桑田沧海化不去的寒冰。
林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倏地,桃花凝成的粉云被疾驰的白马破开,背着长剑的俊朗少年自桃林深处打马分枝而来,忽的勒住马头,目中露出惊艳之色。
女子冷漠地瞥他一眼,自顾自地浣衣,不发一言。
少年赞道:“好灵秀的姑娘。”
说这话时,他目中是毫不掩饰的欢喜,如见了繁花秀水,壮丽山河。却又清澈如水,毫无半点欲念邪淫。
言毕,少年道士一夹马肚,向远方疾驰而去。
“姑娘快把衣服捞起来吧!上游有脏东西漂过来了。”
白马踏起纷纷扬扬一地花瓣,转瞬没了踪影,暮色愈发浓了。
女子死死盯着少年的背影,衣衫飘舞,渐与纷扬的桃花瓣融为一体。
半晌,溪中飘来一堆红白骨血。
通往襄阳的路上红尘滚滚,李清常任白马撒开了跑,抽出随身的素剑信手把玩。
劣质的金铁剑用过太多次,已有了几个豁口,因饮过太多血,怎么擦,都萦绕着淡淡腥气。
到城里再买一把好的吧。他这么想着,随手把剑一折两段,丢进溪中。
兵者,不祥之器,叫别人捡去就不好了。
襄阳城主华老爷,于一月前得了贵子,府上大摆筵席,宴请十方宾客。
府中灯火通明,明灯高悬丝竹响,热闹喧哗的筵席并未设太多礼制,案几桌椅随地势高低摆于庭上,琼膏酥酪,肥缕锦红流水样送上席来,华老爷同几个清客端坐正位,依次受宾客敬酒。
何等繁华,仿若梦中盛世凝在了一方府中。
灯火阑珊的屋角,李清常独坐小案前,手执象牙箸微微笑着,似在欣赏堂上的歌舞,细细一看,又像在赞叹满室荣华。
他生的极为俊朗,纵一语不发,坐在那也似画中仙人。
时有服侍的姣童美女鼓起勇气来倒酒,他只道谢推辞。遇见搭讪的宾客,也只谈两句,却不深交。手执一壶上好的花雕,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觥筹交错中,忽有醉了的穷苦文人嚎啕大哭……很快被众人架下去,听闻华老爷上月新娶得妾室,正是他自幼倾慕的女子……又有富商们高声谈笑风月韵事……
“武当派真传弟子,翟致之,宁宝宝来贺!愿贵公子前程似锦,青云直上!”
气氛顿时推向了高潮,华老爷亦起身迎接,当今世道乱离,帝王朝廷在几十年前被“相枢”屠杀干净,致使民间群魔乱舞。时至今日,武林门派和士绅二者,一文一武,隐约成了地方安靖的凭仗。
华老爷两代人虔心向道,香火无数,当今武当亲自遣人来贺,可以说是大大的体面事了。
说话间一对少年少女踏进屋中,女孩清秀美丽,男孩虽面貌寻常,但自有种坚毅侠气。
一时众人或恭维或谈笑,半晌,士绅亲自来迎,两相落座毕,笑道:“今日武当三位少年才俊为犬子而来,实属荣幸!”
“三位?”
“李清常今日也在,可不是三位少年才俊?”
女孩眼睛忽的放出光芒:“李哥哥也来了?他竟不告诉我们一声……”
士绅见李清常未在前席,忙遣人去寻,众人中有相熟的,便调侃起二人来。有说情投意合,郎才女配,明年便该成婚的。又有人笑翟致之:你们夫妻两个都同李道士结义,岂不也是兄妹?如此岂不是大大的逾礼?
翟致之顿时红了脸,一面解释,一面悄悄扣紧了女孩的手。
女孩微低着头,只在席间偷眼探寻那人的踪迹。
“华兄,李清常不是武当子弟,他乃是太吾传人,以一己之力对抗相枢邪魔,拯救入魔的世人——得我师父传功仅有两年。”翟致之解释完,又叹“短短两年,他已将我武当功夫修到第四层境界,实为千年难遇的天才。”
士绅亦默叹:“非但武学,琴棋书画之风流,经世致用之杂学,他亦精通熟稔。难得是侠义心肠,半年前我被悍匪劫去,李兄一人一剑拔除整个匪寨,我欲重金酬谢,他竟分文不取,只托我收留了几个心存善念的人做长工……”
“这李清常什么来头,怎么感觉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听闻他隐居在荆北夔州的太吾村……”
众人高声谈笑时,宁宝宝悄悄闪到一边,从手腕上褪下串名贵的沉香珠,心砰砰跳起来。
待会李哥哥来了,趁机送给他,他会不会很高兴?
“报,报!”一个小厮忽满头大汗的跑来“老爷,李道长一刻前已离去了,只留下这个锦囊,说是给小公子的满月礼。”
宁宝宝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半晌,翟致之找过来引她落座,看出她的低落,忙柔声安慰她。
“清常定是有事才走了,下次还会见到。”
“不,他……”
女孩绞着香珠,轻轻垂下了头。
……
薄云逐月,天宫倾雪。少年道士骑着白马,清风拂来,天地为之一舒。
这么好的月光,何须在酒席上将就热闹,看那烈火烹油的假繁华,风月孽情的真道场。
没了官府已近几十年,襄阳百姓生活依旧困顿。路过院子听见哭声,李清常脚步不停,随手在荷包上画了个符,一扬手,荷包自己飞了进去。
“吾乃夜游神,尔等受了我恩惠,自此要虔心修行……噗……”
话音未落已绷不住笑,忙一夹马肚,玉琳琅撒开四蹄飞跑,在月下踏出一流烟尘。
待那对穷母女追出来,只见一地月光静静氤氲。
李清常在客栈下榻安顿好,已是三更,把行李一丢,随手抄起今日新买的高粱酒,足尖在窗棂一踏,轻轻松松翻上屋顶,独自饮酒看月。
……
义父说,李清常是在道观前捡到的孩子。
古剑金蝉一柄,婴孩一个,共同裹在残破军旗中,遗在门前的李树下,被隐居世外的老道士收养为徒,起道名清常。
老道待他若亲子,倾毕生之力教养,读书,武学,术数,道法……百般本领尽倾囊相授。小清常灵心慧性,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已将功法学了大半。
七岁那年,老道士仙逝而去,义父将他领至谷中教习武功,清常天资聪颖,一点就透,短短几年,便将许多功法练至大成。
义父看他时,目中总露出复杂神色。
“义父何故叹息?”
“叹谷外世道艰险。”
“圣人云,大道废,有仁义。”小道士一本正经地安慰义父“义父不要再忧心了。”
义夫沉默半晌,一巴掌拍在清常脑袋上。
“屁大点读什么道德经!你师父知道非抽死你——给我劈柴去!”
清常爱剑,义父却从不许他用那柄金蝉剑,亦不许他自行熔炼铁剑。
义父说,过刚易折。
山中不知寒暑,自然也没什么故事,闲暇时,清常便取一本从道观背来的藏书,坐在竹林旁,从日出读到日落,偶尔也花几个月寻块好木料,给自己制一把剑。
后来,他在山中救下匹受箭伤的马驹,悉心养大,起名玉琳琅。
十五岁那年,他提起第十七把木剑,循着义父留下的字条,拿起伏虞剑残存的剑柄,出山入世……
……
明月如水,李清常解下从不离身的金蝉剑,在月下把玩一番,清澈的眸子中,映的是剑尖上湛湛寒光。
“刷”一声长剑归鞘,李清常想起今天杀掉的那个文人,轻轻摇了摇头。
说是相枢入魔,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处。
迷上别人家的妻子,强行绑来不说,竟下毒将她丈夫一家六口杀了个干净,被人抓个正着后恼羞成怒,放火烧村,多少人家几十年辛苦积蓄毁于一旦。
怪道几次三番都救不回,他不是入魔,他自身原本便是魔。
只可惜了好容易买到的那把素剑。
李清常朝明月扬了扬坛,将残酒一饮而尽。
情情爱爱这无聊玩意,说穿了,不过是探求他人的好颜色,好才华,但论造化钟灵,又有什么能比的过天下本身?
百年之后,不过一捧黄土。
生出多少无妄事端。
十七岁的李清常,爱剑,爱万千风物,爱春风拂面,爱骏马美酒,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却从未贪恋任何一样。
有便是有,没有,便也罢了。
他似婴儿赤子,赤条条落于世间,和光同尘,无欲则刚。
无心,无欲,无求。
自然从未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