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妻》华月长

3、白溪镇事件

　　此刻她锋芒毕露，活像一条至毒的美人蛇。

　　若谭一看了定会推想她为何露出这副神态来故作凶恶。

　　谭二今日穿的是一身让她舒展不开的长袍，月白轻纱下笼着的是浅翠色的绵绸，柔软极了，也束身极了。将她一身良好的身段勾勒得清清楚楚。这是母亲为她择定的。说是平日里她在外闯荡少有机会穿这类衣服，难得休假，可穿。

　　很好看，但谭二不喜欢。她今天要来做的事，穿这身可一点都不方便。但终是一片拳拳孝心和骨子里的自傲自信胜过了思虑。

　　谭二不喜欢却也不厌恶华服锦衣。美丽总是撩人的。

　　她带来了物资。

　　直面与那些和尚交流是不会有收获的。谭二从他们方才看她的木讷又千篇一律的眼神就发现了异常。她一向是个聪明的女人。

　　所以她接着分发的机会去试探那些受难之人。

　　人群中，她一眼就酌定了一人——

　　方才她看到时便隐隐觉得同旁人都不同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白衣，清丽绝世的模样与此方天地中容纳的人都不同。恍如白衣仙子临世似的。

　　她与此处格格不入。黑发依旧如缎带一般顺滑乌亮，眼神依旧炯炯有神。就连那一袭白衣，都不曾染上半点污垢。

　　面对她，谭二不需提任何东西，她只是素着脸过去搭话。

　　“你还好么？”“白讲，白讲。……如今已在这里，怎么能叫好？”

　　“你若不好，会不会希望导致这样局面的人不好呢？”“白讲，白讲。谁会不愿意呢？”

　　“好姑娘，你太诚实。同我说老实话，你到底知道多少？”

　　“你想问的我都知道。”

　　谭二面露喜色，却听那仙子似的人儿又说：“可我能告诉你的太少太少。而且，问我问题可不是免费。”

　　寻常人都不会想到这样清秀静丽的少女竟然会说出这样爱财的话。

　　可谭二半点不意外，她笑道：“你要什么？”

　　“命。”

　　“哦？谁的？”

　　“你的。”

　　“这我可付不起。好姑娘，有替代物吗？”

　　“不须你现在给我。你只需要在我要求的时候借我即可。”那少女冷冷地道，“其余，我需要的你给不了我，我想要的早已得到。是以对你别无所求。”

　　“这可难到我了。”谭二抚了抚自己的脸。

　　她的这张脸一向美丽，五官生得极好，骨相也好，摸起来很舒服，且意外能让她安心。

　　她并不欲因此本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摊上性命，但是……

　　“若我同意，你会让我问几个问题？”

　　“三个。”

　　“我的命只值三个问题？”谭二好笑又好气，不允。

　　少女沉默，退步：“四个。”

　　“不够，不够。”

　　“……你要多少？不要贪得无厌。”

　　谭二摊了摊手：“我觉得只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便要对我无限地好，我问什么你都要回答。”

　　“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少女冷酷道，“你并不值得。”

　　谭二眯着眼道：“若我真不值得，你现在已经被那群和尚捉去杀死了。”

　　她的话让少女惊觉自己设下的结界竟不知何时破碎了！

　　但外面那群呆头和尚却并没有因此发现自己的异常而围攻过来……

　　是眼前的这个人做加持的结界？

　　少女脸色微变：“结界怎么会碎？”

　　谭二答：“曾有人同我说过，佛门弟子喜欢张开结界。他们的结界便是对周围非人的第一轮猎杀。”

　　“那个人很懂佛门？”

　　“不止佛门。他懂世间所有事，只要他想。”

　　谭二自信的语气让阿喜凝眸，她沉吟片刻，信了。

　　“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你问吧。”

　　“真是好姑娘。”

　　“谁是好姑娘？还偿你这次的结界之恩罢了。”

　　“能抵几个？”

　　“你尽管问。我的命很值钱。”

　　谭二好笑，眼神却微冷：“这次水患是谁做的孽？”

　　“作孽？怎么能说是作孽？他此举是忠义之举。是为了报仇，不是作孽。若世间人都去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却有一伙自诩正义之士的人说他们是迷途中人，不许别人去杀。活生生拦着人家复仇，让罪人继续逍遥法外，那才是作孽。”少女道。

　　“龙首君太一，我本不屑于此人。但他此举颇得我心，因而我前来此地有心助他。”

　　“好陌生的名字。”谭二道，“非人的世界我涉及不深，只是有个好友曾经告诉过我零星半点。不懂装懂不是好风气，好妹子，你得同我再说细些。”

　　“谁是你好妹子？再胡言乱语我便不理你了！”少女有些恼了，“你这加固结界的本领……”

　　“也是他教的，不过我只懂些皮毛罢了。他才是真真正正的行家。”

　　“与方才你说的那人是同一人？”

　　“不是同一人。人在江湖上闯荡，是不能只有一个朋友的。而我恰好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朋友。只是，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谭二忽然红了脸，嫣红染上面颊，红霞似的，很好看。

　　女侠不屑小情小爱，能让她们这样脸红的只有爱惨了的心上人。

　　“弱者才聚集于一起抱团。若真厉害，你怎么不请他来？”少女却有些不服气。

　　谭二却笑了：“我喜欢他，他却对我未必有意。”

　　“好姑娘。”她笑眼弯弯，透着一丝寒意，“儿女情长比不得命重要。你还是快些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罢！”

　　这少女做着信服的姿态，却总是避开重要话题不谈。谭二哪里会对着她情不自禁露出娇羞模样。

　　但她脸红是真的，气的。

　　“别叫我好姑娘。叫我阿喜罢。”少女软软地斥她，“你好虚伪，虽始终对我迎着笑面，态度却疏远得很。我多问几句便像是碰到你的逆鳞，有求于我的你倒开始反咬起我来。”

　　“龙首君本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他的心地最是善良。你既然有这样强大本事的朋友，不若请他为你引引那些死去的亡魂，看看他们到底做过何等丧心病狂的事！”

　　“他错了。”

　　“你说他错了？”

　　“他当然错了。非人与人之间之所以如今能在此间中安稳共处这么多年，便是因为当初定下的规矩——”

　　“不得互相伤害致死对吧？”阿喜嗤笑，“私下明争暗斗多少回，多少魂魄回归冥府，多少亡魂前往幽界，见识短浅如你懂吗？”

　　谭二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问的是你。到底是谁惹了阎王，又是谁导致事件？”

　　“白溪镇的白影就杀了龙首君的未婚妻。”阿喜玩着自己的手指，“挺好的。他那未婚妻也不爱他，到死眼中都没有他。她死了也挺好。”

　　白影就是谁，谭二不知道。

　　但白溪镇的人都姓白。

　　“那龙首君报仇找他一人即可。”

　　“可凌.辱叶离的不止他一个，叶离即使是在死后也一直被凌.辱着。”阿喜道，“要是谁敢对我心慕的人如此，我不仅要杀了他九族，我还要让他生生世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谭二道：“你真这样想？”

　　“白讲，白讲。我骗你作甚？”

　　阿喜斜倪了她一眼，有些不屑：“你不信我不就是因为我是非人吗？给你看看好了。”

　　说完，她素手一挥，洁白的衣袂挥动着。

　　眼前全都变了样。

　　“村子里某天突然都多了一个异族女人，那女人拥有一头淡金色的卷发和一双蔚蓝色的双瞳。起初大家都很欢迎这个异族人，待她非常亲切。”

　　“之后那个女人突然消失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离开了。”

　　“一个平时喜欢跑到山上玩耍的小女孩却在一个傍晚对着她的父母说，某天她去山上玩，发现住在村东的叔叔正骂骂咧咧地从山间一个隐秘的木屋里出来。”

　　“那个叔叔一向对她很和蔼，她很好奇地躲了起来，在确认那叔叔完全消失之后她悄悄进了小屋……”

　　“入目的便是一个全.裸的女人和满屋的鲜血。”

　　“裸.体的女人身上被割划开很多刀，身上很多地方的肉都被残忍剜去。她瘫倒在地方根本不能动弹，原本行走的双腿化作的鱼尾也被隔得血肉翻起，一进屋就是浓烈的血腥味。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屋子内部靠近女人的地方安放着三把不同大小的刀刃，每一把都沾满了血迹，砧板上放着切碎的肉。”

　　“她走进那鲛人身边，觉得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神奇，正当她想向鲛人询问些什么的时候，她发现鲛人看她的眼神饱含着怨恨，这恶毒的视线让她忍不住颤抖。再仔细一看——”

　　“原来鲛人的舌头被残忍割下，割口处像是被撒了什么防止伤口愈合，使那令人看了心惊的伤口化了脓。”

　　“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用这样可怕的眼神看自己，明明将她如此的不是她。地上的鲛人的惨状就好似集市上肉摊上被分尸售卖的家畜。唯一不同的是，她拥有怨恨的意识，只要一给她逃离的机会，她就会离开这里，让一切辜负她的人都去见鬼。”

　　阿喜的声音偏中性化，既有女子的柔媚，又有男子的低沉，交融在一起便合成了这动听的嗓音。

　　她叙述着故事，眼神空洞，但随着她的声音周围的世界都变了样。

　　仿佛是画卷泼墨而现一般。

　　阿喜说的景象一点一点浮现，一点一点退散，变化成下一个场景。

　　“可是她死了。她还是死了。身体长期经受那样的折磨，能够苟延残喘那样久已是十分不错了。但也只能止步于此。”

　　“她死了之后，也仍也大把的人惦记着她。因为有传说——‘食鲛人肉者，得长生。’”

　　“因此她那已被糟蹋得破破烂烂的尸体又被送上贵人的餐桌……”

　　随着她的讲述完毕，场景也变化完毕。

　　谭二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方才浮现眼前的一切却又如此真实。

　　“这是我的能力。”阿喜的眼眸已经恢复了神采。

　　谭二叹道：“很好的能力。我能问问它的触发条件吗？”

　　“灵魂。”

　　“灵魂？”

　　“只要吃掉知情者的灵魂，他的一切都无处遁形。”阿喜道，“若我开心，我就可以给别人一同看看幸福的时刻，若我不开心，我就展示给他们看绝望垂死的景象。”

　　“听起来可真任性。”谭二又抚上了她的脸。这个动作每次都让她出奇的安心。

　　阿喜笑了：“任性？当你拥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了。”

　　这时候的她出奇的美。尽管她本来就足够美。

　　危险到足以摄人心魂的美人总会比安静如画的美人要使人动心。

　　谭二的心受到不小的震撼，不止是眼前超越性别的美，更多的是先前那般变化的景象使她深思。

　　她不禁道：“这一切太真实，也太可悲。”

　　“从所有知情人灵魂中窥见的记忆，除了司掌记忆的神明，没有谁会比我更清楚了。”阿喜对此颇为自得，“连他们本人不知的，不能确认的，我都能一一看见。只要有线索，只要有灵魂。”

　　说完的阿喜却看见谭二沉寂下去的样子，那神情很深沉。

　　“怎么？你还有疑问？”

　　“杀人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私自引发了水患。”“死的只有参与者，其他镇民都活得很好。规矩没有这么死，你该想明白一些。制定规矩的可不只有人类，非人的首领重夜也参与其中。”

　　阿喜冷冷地道：“倒是我原先就教训过他，说他太愚蠢，优柔寡断，将来必定会因此受苦……可他不听，偏要留这些人活命。”

　　谭二轻笑：“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好姑娘？”

　　她又叫起阿喜好姑娘。

　　因为现在的阿喜表现得太信任她，与刚才截然不同。谭二喜欢被被人信任的感觉。

　　“你让我同你说细些。我是说不细的，但我能表达出来让你看见。”阿喜道，“而且，你夸我的能力。”

　　“哦？”

　　“有眼光的好孩子，总是会得到更多的偏爱。”

　　说完，阿喜皱了眉：“他发现我不在，催我回去了。”

　　谭二知道这个“他”多半是龙首君。

　　“没关系吗？”“没关系。因为你来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做事。如果事成，他才会生气。”

　　谭二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她仍问：“你原先打算做什么？”

　　“杀人。”

　　阿喜不假思索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