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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来是空言·镜花缘 ...

  •   来是空言·镜花缘
      【有只灵魂她不务正业的前篇】
      (一)
      银白色的飞机在城市上空如大鸟一般盘旋滑落,最终昂首挺胸地停在了停机坪上。一双细白的高跟径直踩过了大理石地面,咔哒停在了接机处。它的主人四下环顾一圈,睁大了眼睛又环顾了一圈,最终有些迟疑地,在挥舞着接机牌和呼喊着名字的人群中掏出手机。手机还是十三小时前的手机,没有任何未读的消息。
      他说过要来接机的。
      花朝垂下眼帘,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失落固然是失落的,但在这涌动的灰色情绪底下,还夹杂着几分毛毛雨一样的得意——是预料到他不会来吗?自己是不是一直觉得他不会来呢?
      他不来,她也一样能回家。
      走出候机大厅,七月的盛夏市如同滚烫的湿毛巾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有些喘不过气。逃一般地到了出租车里,转瞬间塑料和汽油的味道又把她淹没。
      “凤凰小区吧。”她说。
      本来她是想带他见家长的。
      司机答应了一声,汽车驶入了茫茫夜幕里。许久没有动静的手机忽然炸响,她心跳漏了半拍,慌张接起,传到耳边的却是许薇低沉的声音。
      “朝朝。抱歉,景秀没了。”
      “……什么意思?”她大脑一空。
      “景秀没了。被火车给卷进轮子下面……就在今天早上。”

      (二)
      站在盛夏大学二十层的主楼楼顶向下俯瞰,这座咖啡厅呈一道狭长的半弧形。看不见的短弧处温柔地拥抱着一座小小的剧场,看得见的长弧处则是大块大块的落地玻璃,里面挂着深棕色的遮光窗帘。隔着一带栽着芒果和女贞的草坪,就是盛夏大学里赫赫有名的芙蓉湖,三两只黑天鹅在湖上自由游曳,湖边建筑古色古香。
      而走进这座以湖畔为名的咖啡厅里,首先就会被咖啡的香味所浸透。进门的木质吧台上贴着彩铅绘制的菜单,后面挂满了粉的蓝的毛茸茸的玩偶。吧台对面的木头柜子上,摆满了装着咖啡豆的彩色玻璃罐。两排木头的桌椅分列在咖啡厅两旁,棕色的窗帘挡住了盛夏市灼灼的日光,把整个咖啡厅渲染成暖橘色,也把咖啡厅里的香气养得更加膨胀。
      现在是上午九点,距离开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但空荡荡的咖啡厅里已经坐了三个人。花朝发丝凌乱,眼眶红肿,哽咽道:“求求你们帮帮我,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你们了……”
      老板娘孟别站起身来,拉开花朝身边的凳子坐下,扯了张纸巾递给她:“舒成,端杯热巧克力来。”
      “好嘞老板娘。”名叫舒成的短发青年站起身来往吧台后面的小厨房里去了。不多时蒸汽声“吱吱”响,舒成端着杯子和搅拌棒出来,放在花朝面前。花朝道了声谢,捧着杯子却不喝,只是盯着叶子状的拉花和缓缓上升的蒸汽发呆。
      “叫你端杯饮料你就真的只端一杯,没眼色。”孟别白了舒成一眼,“去,给我也弄杯喝的。”
      “好的老板娘。”舒成一溜小跑又钻进了厨房。厨房门口挂着的蓝风铃被他撞得叮铃铃响。
      “姑娘,今天你来这里,是想买东西还是卖东西呢?”
      花朝抬眼,看着孟别这张与十年前毫无二致的脸。十年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就在这家店里交付了自己下半生的孩童,而孟别依然没变。略带棕色的卷发依旧顺滑如绸,皮肤依旧吹弹可破,眼睛也还像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一样灵动,仿佛双十年华。看着这张脸,花朝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安心。
      “我——”花朝刚想说“我男朋友不在了”。但是她忽然迟疑了。她和景秀算是男女朋友吗?一年前景秀朝她告白的时候,她说:“你喜欢的不是我。再等等吧,这也是对你自己负责。”半年前景秀朝她告白的时候,她说:“抱歉,我还需要一点习惯的时间。”没成想,半年以后,她与他居然就阴阳两隔了!可是,她明明是喜欢景秀的呀。从十年前就喜欢,算起来也许比他喜欢自己还早了些……
      “我喜欢的人不在了。”她最终说,“我不想让他死……我想让他好好活着……他才二十一岁,还没读完大学……他被火车撞了,他妈妈用烧火钳在铁轨上一点一点夹……”眼泪涌出眼眶,她说不下去了。她还记得那满铁轨放射状的血迹。她陪着他的母亲在铁轨上捡了几公里的尸块。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留在人世间的最后痕迹只有几斤碎肉。
      “我想让他活过来。”花朝最终说。
      “我很抱歉……但是,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孟别又扯了张纸巾递给她。她没有接,直愣愣地瞪着她:“不能复生?你们不是都有那样的力量吗?你们都能随意拿走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我把我的生命给他好不好?”
      “女士,很抱歉。生死之间的界限确实不是能够随意模糊的。”舒成端了一个杯子和一个盘子出来,对孟别道,“我猜你没吃早饭。我给你切了块蛋糕。”
      “真乖。” 孟别用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小指朝舒成勾了勾,舒成便自觉地把东西放下,把叉子摆在了孟别的右手边。
      “而且你知道我的规矩。我只收寿命。十年前你把自己一百二十年的寿命交给我一半,用来换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我给了。现在你二十多岁了吧,寿命只剩下三十多年,又怎能支付得起我这里的东西?”孟别说着用叉子挑起一小块蛋糕,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舒成拉开椅子在她们俩对面坐了,十指交叉望着孟别。
      “穿越时空!”花朝脱口而出,“我想要穿越时空的能力,你可以把我剩下的生命都拿去……”
      “你怎么会知道穿越时空的?”孟别把叉子摔在盘子里,刷地一声站起来,和舒成对视一眼。
      “是……是一个女孩告诉我的……她说她叫云锦,是什么无继民……怎么了吗?”花朝被孟别吓了一跳。舒成伸手拉住孟别的胳膊:“大概是王云锦。她是王云阳的妹妹,你知道的。”又回头对花朝道:“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不妨实话实说。穿越时空的力量我们确实有,只不过——”
      “不行!”孟别甩开舒成的手,“我不会把王云阳那个家伙的力量借出去。”
      “我想要!拜托!给我个改变他命运的机会……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包括寿命,包括灵魂!”花朝也站起身来。
      “你又何必呢?时空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人家姑娘哭得这么凄惨,就借她一次又怎样?”舒成道。
      “你会后悔的。”孟别瞪了两人一眼,推开椅子径直走出了门。
      “欸,老板娘,等等——”花朝道。
      “她已经答应借给你了。”舒成笑道,顺手拿起叉子,吃了一口孟别吃剩的半个蛋糕,“你也别怪她,也别抱太多期望。那力量是别人留给她的,不稳定——很不稳定。而且,有句话你听过么?”
      “什么话?”花朝愣愣的。
      “阎王让你三更死,休想留人到五更啊。”
      “我想试试。”景秀是被火车撞死的,只要稍微改变一下他那天出行的轨迹,就可以让他活下来了吧?不过,景秀为什么会去爬火车轨道,好奇怪……
      “那就试试。只不过,要去干预时空法则,你就不能被法则捕捉到。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不能让别人看到‘你’同时出现于这个世界的两个角落。所以,我希望你用你以前的那张脸回去。”
      “以前的?”
      “对。就是十年前,你向我们购买现在这张脸之前的那张。”
      “好。要用什么来交换?”虽然以前的那张脸并不好看,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就用你的一年寿命吧。”舒成笑。
      “这么便宜?”花朝睁大了眼睛。
      “我再提醒你一句,即使是穿越,你也不一定能改变既定的事实。好了,我去准备东西,你先把热巧克力喝了吧,拉花都陷下去了。”
      这时花朝才第一次抬眼看舒成。青年短发干净利落,穿一件粉色T恤,上面印着一只土黄色蔫不拉几的小狗。他笑起来让人感到很舒服,就像她的景秀那样。

      (三)
      花朝闻到了清晨的味道。
      再次睁开眼,脚下踩着的是碎石,眼前延伸着的是冰冷的铁轨。这确实是景秀出事的那个地方。只不过现在铁轨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迹。
      自己真的是穿越了么?她下意识想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但口袋里空空如也。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细细的金色指环安安静静地待着。
      她想起了舒成的话:“时空会自动修复像你这样的穿越者对它造成的干扰,所以你最多只能短暂地穿越三次,每次时间大约只有半个小时。在穿越的过程中,你不能被时空发现你是个外来者,否则,它就会把你带来的痕迹一笔抹消。所以,你要记住,不要试图和过去的自己碰面;不能透露任何有关未来的信息;不能带去任何可能透露未来信息的事物,包括手机。这枚戒指作为能够带你穿越时空的载体,你要收好。向左旋转即是倒流时光,向右旋转即是前进时光。你可以选择三个时间点任意穿越,只不过穿越过的时间点不能第二次进入,切记切记。”
      哪里用得着三次,一次就够了。如果真的要遇见景秀的话……她想了想,把脖子上的星星项链摘下来。带着会被认出来的吧。他在她去英国之前把这条项链送给她,说了些什么“你带上就不会忘了我”之类的话。这样做完,她抬眼望向四周,远远地,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双手插在口袋里。脚下运动鞋嵌了道玫红色的边。她很熟悉那双运动鞋,那是她在英国做代购时,用第一个月赚的钱给他买的。当时他问:“花朝你是不是脑子进了水,我一个大男人你给我买这个?”
      “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爱我就穿给我看啊。”她回嘴道。
      真的是景秀,是半年不见的景秀。他看起来比半年前自己去英国交换时更瘦了,颧骨更加突出,整个人就像随风飘荡的纸片,一碰便碎似的。她有些不敢相信,往前走了一步,刚想呼唤他的名字,又想起她的脸已经不是她以前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了。她忽然想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她低下了头。
      “大清早的来这里干啥啊,小姑娘。”温和醇厚的声音。是景秀,真的是景秀。她抬头看他,看他脖颈下面的细汗,看他下巴没有刮干净的胡茬,蓦的想起了自己和他的母亲在铁路旁一边哭一边捡尸块的样子。
      眼泪毫无防备的落了下来。
      “铁道旁边危险,知道不?”景秀问。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来?!”她推搡了他一把,正推在他单薄的胸膛上。他并没有被她撼动丝毫,反而微微弯曲下身子,让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和一米六的她视线平齐,“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嘛,我肯定是有我的原因的。嗯?”
      最后那一声“嗯?”好像一阵微风划过了她的湖面,令她的心里酥酥麻麻。所以她从不放心景秀。他太招女孩子喜欢。
      “什么原因啊。”她嘟囔道。
      “一个一个来。先说你的。你大清早跑到这里来是什么原因呢?”
      “明明是我先问的。”
      “让我猜猜?和家里人吵架了?”景秀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一双狭长的眼睛望着她。
      “我和我男朋友吵架了,来散心,可以了吧。”她胡诌道。
      “哈哈,正巧,我也是为……嗯……我的追求对象来的。”
      “还没有把人家姑娘追到手啊,真垃圾。”她道,说着往铁路下面走去。
      “难说难说,女人心海底针啊。”景秀叹道,然后跟上了她,“她总说我没有给过他安全感,这安全感是什么?我也没和别的女孩子搭讪啊?”
      “你现在不是在和我说话吗?”花朝半开玩笑道。
      “嗨呀,我们这不就普普通通聊个天嘛。”景秀笑,“再说了——”他忽然凑到她耳边,口中呼出的热气弄得她痒痒的,“她呀,可比你漂亮多了。”
      花朝心中郁结,一脚踹向他,“你们男人果然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怪不得她没有安全感。”
      “哎呦呦,你这小姑娘,怎么随便踢人。你这性格得改改,和我媳妇儿一样。将来碰上个凶的男人,会吃亏的。”景秀说着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轻飘飘地瞪了她一眼。
      “谁是你媳妇儿——”花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顶着的这张脸,已经不是景秀所熟悉的花朝了,所以她会下意识地用花朝的身份去应对。现在她才想起来,他们俩的身份应该是陌生人才对,“抱歉,我唐突了。”
      “没关系没关系。女孩子嘛,偶尔任性一点没什么。”
      “那得有人愿意惯着。”花朝回嘴道。
      “你说得对。”景秀笑,“呀,我怎么跟你走下来了。我得去铁轨那边。”
      “为什么?”花朝提起了一颗心,“就不能好好走路吗?找处人行通道很难吗?偏偏要横穿铁轨,多危险!”
      “这不是懒嘛。”
      “不行,不能走,这是违反交通规则的。”花朝拽住他,“你要走我跟你没完。”
      “好了好了,不走就是了。你这姑娘,凶起来和我媳妇儿一模一样。”
      “那你会喜欢我吗?”花朝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不会啊,她比你漂亮。”
      “你——”花朝这次是真的被气着了,撒开他就往远处跑。约莫他看不见自己了,她就向右旋转了自己手上的戒指。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她回到了湖畔咖啡厅。
      “历史被改变了吗?”舒成问她。她疑惑地看着舒成。舒成喝了口咖啡,补充道,“如果历史被改变,我们这群旁观者是不会觉察的。只有亲历者才会在回归的瞬间记得一部分完整的历史——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亲历者也会忘记改变本身。”
      “改变了。”她肯定道,连忙拿起了桌子上的手机,给景秀打电话。此刻,她迫不及待的想听到景秀的声音,再来问问他之所以想要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只是贪图她的美貌。
      滴,滴,滴。
      没有人接听。
      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给她和景秀的共同好友许薇打电话。甫一接通,她就着急道:“景秀怎么不接电话?”
      “……朝朝?你在哪?你没事吧?”
      “……”花朝的脑子嗡的一声。
      “景秀他……死了啊。”

      (四)
      “照你的描述来看,铁路的那边肯定有对你的心上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他才会不顾你的劝阻,冒着危险去铁路那边。我建议你先不要进行下一次穿越,你应该先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他。”舒成分析道。
      “快别说了,让人家小姑娘安静一会儿。”孟别拍着花朝的背。花朝趴在桌子上,没有作声,只是默默流泪。
      景秀,景秀也是叫她小姑娘的。
      “好的老板娘,我去收拾东西。”舒成麻利地溜进了后厨。
      “你也别哭了,把心情收拾一下,这事儿姐姐管了,啊。”孟别一叠声的哄着她,又抬起嗓子喊了句,“舒成,把门口牌子挂上,今天不营业。”
      “哎。”舒成拖长调子答应了一声。
      “这怎么好意思。”花朝连忙把头抬起来:“不要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孟别稍微把窗帘拉开一丝,一道光线颤巍巍地照了进来,“你知道的,我已经活了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最开始,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后来,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是一个无继民。你知道无继民吗?他们不是人类,是类人族,拥有人类的外表和永恒的近乎无限的生命。所以我开始做生意,收购别人的寿命。这份工作难啊,容易被人当成邪魔外道不说,寿命也极难收集,别人的十年寿命才能为我续一年命。可是我还是做下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爱他。”
      “其实到了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了。”孟别笑,“后来就习惯了。”
      “……”
      “所以我想帮你。这是我自己的执念,和你没有关系。”
      “我会还给你的。”花朝说,“哪怕是用灵魂。”
      “我可受不起。灵魂可是很值钱的东西。在任何时候都别把自己的灵魂交出去,哪怕是为了你所爱的人。
      “你还是个孩子啊——”孟别重重叹了口气,“这样吧,今天我们三个去那个——”
      “景秀。”
      “对,去他出事的地方看看。我们一起。”

      (五)
      铁路。
      花朝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第一次是陪着景秀母亲,第二次是穿越。现在,景秀横穿过的那段铁路旁边已经开始在新建值班室,而昨天的血迹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像景秀从未死在这里过。
      她又想起昨天和景秀母亲是怎样在警察的看护下捡拾景秀的尸块的。旁边孟别的手握住了她,她于是擦了擦眼角。
      “舒成,你怎么看?”孟别一回头,看见舒成正在低头摆弄手机,顿时一掌拍向他的后颈。
      “痛痛痛——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在看地图找线索呢!”舒成跳着脚道。
      “真乖。”老板娘踮起脚来摸了摸舒成的头发,“找到什么了?”
      “报告老板娘,从这个方向往对面走有一片农田,还有几栋楼房——”
      “楼房?他是不是去见谁?小朝,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知道他每天都要出门去跑步。他出事那天,据他家人说,他早上还是和平常一样去跑步。”
      “他每次都来这铁轨附近跑步吗?”孟别问。
      “他跑步的地点是经常变动的。我以前经常和他一起跑步,他很任性。”
      “很任性?舒成,你说说看。舒成?人呢?”
      花朝一回头,发现那个捧着手机的少年不见了。一抬眼,看见少年的粉色T恤在对面的铁轨上晃动。不一会儿,少年跑了过来。
      “你想死吗?”孟别叉腰。
      “我错了老板娘。”舒成顺口道,“对了,那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有没有庆典之类的需要花的地方?”
      “……应该没有。这个时间,大学里早就放假了,难道是有什么社会实践活动?”花朝在记忆里扒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到,“用着花的地方……对了,那天他说好了要接我的机的。一般,他接机时都会带一小束自己扎的花。”
      “这就对上了。我在想他为什么非要横穿铁道。铁道上很危险,如果只是为了省几步路,正常人应该不会这么做吧。”舒成把手机上的地图给她们看,“你们看,这些楼房和农田在这个人行通道的东边,如果是去这些地方,那么走人行道也没有绕多少路程。一个人要通过违反交通规则的方式来节省路程,很大的可能性是要节省一大段路程的。比如,去铁路正对面。”
      “可是铁路正对面除了树什么都没有啊。”孟别皱眉,轻轻咬住了她的小指指甲顶端。花朝望向对面。确实,只有杂草和树木。
      “那,花朝小姐,你认识这个吗?”舒成从口袋里掏出一朵被揉得有些皱了的花。
      “……蓝花楹?”花朝惊讶道,“当然认识。他第一次和我告白,就是在蓝花楹下。”说完她看向对面的草木。赫赫一片紫云夹杂在绿色中间,那是一棵蓝花楹。
      难道他穿过铁路,是去采摘蓝花楹的吗?
      花朝还记得景秀向她第一次告白。那时她刚上大学,他比她大一届,是她的学长。就在盛夏校园里的的滨海公路上,就在一颗蓝花楹下。
      “你知道这棵树的花语是什么意思吗?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景秀说,“现在我把它摘下来了。爱情并非可望而不可及,它不在天边,不在树上,就在我手里。朝朝,我喜欢你。”
      “不,你不喜欢我。”花朝还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你只是喜欢这张脸。”
      “有什么区别呢?这张脸也是你的一部分啊。我喜欢你,从内到外都喜欢。”他走上前一步,把手抬起来又放下。
      “学长,”她后退一步,“再等等吧。这也是对你自己负责。”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追到你的。”景秀把手中的花往桥下一丢,“那,明天见。”
      之后的日子里,景秀开始笨拙地追她。他陪她写作业,给她讲解数学题,和她一起听讲座,晚上陪她压马路。他用小零食把她的闺蜜全部买通用来了解她的情况,可是当她表示了抗议时,他立马断绝了和她闺蜜的全部联系。
      他还记得,被她指责侵犯她的隐私时,那个男孩子一双狭长的眼睛黯淡了。他望着她,语调近乎哀求:“抱歉,我从来没有追过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让我慢慢学,好吗?”
      没追过像我这样的小姑娘?那他是追过别的小姑娘了?当时的花朝并没有敢把这句话问出口。她实在是不敢问出口。她喜欢了景秀很久很久。在十一岁那年,她就暗中关注着他了。可是,在她那些看不到他的日子里,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有个小姑娘曾经喜欢过他,他大约不记得了吧。那时,她还很丑呢。
      后来她和景秀混熟了,景秀就再也没叫过她小姑娘。他喜欢叫他小姑奶奶。比如她非要景秀吃她自己做的榴莲蛋糕的时候,景秀就苦着脸道:“姑奶奶您饶了我吧。”
      “不要。”为了给他做一个完美的蛋糕,那鸡蛋和榴莲都是她跑了三个多小时买来的新鲜东西,谁知道他居然不喜欢,“你不吃就不爱我啊。”
      “好好好我怕了你还不成。”景秀就捏着鼻子吃了一口。他皱着眉头拼命往下咽东西的样子看得她心头火起。她一把抽出蛋糕,走进厨房,把蛋糕摔在了垃圾桶里。
      “干什么你,你有病啊!”景秀也终于生气了,拿起东西就摔门而去。她直愣愣地看着他走,没有挽留。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硌着的那块东西终于软和了一些。对了,景秀就该是这样的,高高在上的,谁也别想欺负他。
      我是有病。我喜欢你,无药可医。
      她还记得高中的时候。知道远在另一个高中的景秀考上了盛夏大学,她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复读一年。在高四暗无天日的试卷战争中,她心里全是景秀,景秀,景秀。她一遍遍地描摹他的眉眼,想象他在大学中过着怎样的生活。那是她的全部动力。
      我曾以为过我们的路会有很长,长到足以把我所有的心事都掰开揉碎了讲给你听。我也以为过你只是年少贪恋我的皮相,多年以后自会把我视为过客。我还以为我总会在你的温柔中习惯,习惯以一个同伴而不是追随者的身份站在你身旁。我想过那么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过你会这么早在我生命中退场。我不怕失去,因为新的总会代替旧的。可你不一样。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二十一年,有将近一半的年轮都嵌上了你的身影。你是我的空气,是我的影子,是我的光。
      你怎么敢离开我。
      她隔着裤带捏紧了口袋里的项链。泪水模糊间,花朝听到舒成冷酷无情的话语。
      “所以他横穿铁轨应该是临时起意。他想给你折支花。”

      (六)
      第二次穿越,花朝把时间选在了他向她告白的那一个傍晚。她想要阻止他在蓝花楹下和她告白。这样,蓝花楹对他和她就不会有特殊的意义,他那天也许就不会去摘那朵花。
      于是现在她抱着速写本站在了盛夏大学的滨海大桥上。她知道他的习惯。他一向很随便,唯独对她认真。他会提前来赴她的约,一定会。
      果然,他距离约定的时间提前半个小时来了。这时的他要比一年后稍微胖一些,走路大步流星,瞳孔很黑,在发亮,像天上的星星。她假装自己正在画画,画的是那棵蓝花楹。她算准了他会走来。
      “呦,同学,艺术学院的呀。天黑了,对眼睛不好——画的不错,和我女朋友有得一拼。”
      “学长有女朋友?”她歪着头,假装单纯。
      “马上就有了,嘿嘿。”景秀笑。这家伙,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这时候笑得很傻?
      “诶,学长要告白吗?”
      “对啊,小姑娘挺聪明。”景秀低头看她的画,“果然,学艺术的女孩子都很聪明。”
      “你说你女朋友吗?”
      “对啊,她画画很好看。记得以前我们打篮球,她坐在那里就画了很多我们篮球队的画,很美,像黑白照片一样。”
      花朝记得那次。那次,她为了在他面前炫技,画了十二幅速写,回宿舍精心临摹润色,挑出最好的三张,挂在校园网上。他不知道,他一切不经意间的怦然心动,都是她蓄谋已久的结果。
      “哇,画画好会有男朋友啊。”花朝感觉自己现在一定很肉麻。为了景秀,她忍。
      “当然。”景秀笑。
      “学长要在这里告白吗?那还是不要的好。你听说过吗,这棵树下死过人呢。呶,从这座桥上跳下去的,据说是因为和男朋友分手了,想不开。”花朝开始发挥想象力。
      “真的?这我可没听说过。”景秀吃了一惊。
      “当然没有,因为那是我们艺术学院的学生。你知道的,学校封锁这些事情向来很严密的。”花朝继续编。
      “那谢谢学妹提醒了,我这就告诉她换棵树等我——不过,学妹帮我个忙可好?”
      “什么忙?”
      “我写了告白的话,那个,我改了很多遍。但是,我不太懂女孩子喜欢什么,所以——”
      “你是说,你改了很多遍吗?”花朝心里一动。很久没这种感觉了,她是说,她和景秀呆在一起,已经很久没这种心动的感觉了。
      “是啊,肯定要准备很久的,我每次见她都要准备很久的。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不好?其实我是文科生的,写东西什么的……但是,女朋友这种事嘛,是吧,再谨慎也不为过,对不对?”景秀语无伦次地说着,别过头去。
      “我不要听。情话还是说给女朋友听的好。只要你不拈花惹草,她一定会很开心。”
      “欸,拈花惹草?我哪有?”景秀瞪大眼睛。
      “就是说,你路上看到陌生女性,不要随便搭讪。”花朝收拾起画板,站起身来。
      “我哪有?我不随便的。我跟你说话是有原因的,因为你有点像我女朋友啊。”
      “你这种话和多少个人说过了?”花朝背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止不住的嘴角上扬。身后传来景秀的叫声:“就你一个人,真的!我冤枉啊——”
      “信你才有鬼。”花朝嘟囔着,一边转动了戒指。戒指闪过,她又回到了湖畔咖啡厅里。
      这次的回归和上一次不同。头很疼,有不同的画面在她脑海里一一掠过。她和景秀在花下,景秀在对她告白,然后是他们相爱相杀的岁月——
      有什么改变了。是的,有两段记忆并存于她脑海。有一段是她原本的记忆,另一段记忆一回想起来就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硬塞入她的脑海的。在那一段记忆中,景秀在另一棵树下面和她告白。
      那棵树还是一棵蓝花楹,只不过不是滨海大桥边的,是学校小树林里的。
      也对。他的告白词是根据蓝花楹写的。自己应该督促着他改一下告白词的。
      该死。
      她忍着大脑里的剧痛,一拳锤在桌子上,然后低低哭出声来。

      (七)
      “你应该和我们商量一下再穿越的。”舒成对于花朝的擅自行动表示不满。
      “你又没有事先说好,凶什么凶。”孟别护着花朝。
      “我哪敢凶您啊老板娘,我还指望您给我发工资呢。”舒成举手投降。
      “装,继续装。就我那点工资,能养活你才见鬼。”
      “您也知道啊!”舒成惨叫。
      哗的一声椅子响,花朝站起身来。孟别和舒成都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他。
      “是不是改变不了了?”花朝问。
      “不瞒你说,哎,命运这个东西……”孟别皱眉。
      “我不要听什么狗屁命运!”花朝把椅子的靠背一掀,椅子当啷地倒在了地上,“我一次一次地看见他!然后我一次一次地知道他死了!知道我输了!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希望!我还不如不看见他——”
      “别在这里搞事情。你可以发脾气,不过也要允许我请你出去。”舒成冷着脸站了起来,和花朝对视。他的目光凶狠,像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熊瞪着它的第一只猎物。
      花朝的手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是孟别拉住了她。孟别一只手把椅子扶起来,一只手拉着花朝的手腕。孟别的手好冷,她感受到了自己炙热的脉搏在疯狂地跳动,而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
      她慢慢冷静下来。“对不起。”她说。
      孟别把手收回来,轻轻道:“我们都很担心你。”
      舒成肩部绷着的线条松开了,嘶哑道:“以后好好说话。”
      “我只是——”花朝想要辩解。
      “好了我知道。我去给你们倒杯牛奶。这天气也不用热了,直接喝冰镇的,可以吗?”孟别转身走进了吧台后面的厨房,蓝风铃叮当作响。
      剩下两个人无言以对。
      过一会儿孟别端着牛奶出来,一人面前放了一杯。舒成抱着牛奶对孟别抱怨道:“你又是红脸,我又是黑脸。”
      “那是因为我温柔。”孟别拨拉了一下头发。
      “……才怪。”舒成低声道。
      “扣工资。”
      “……老板娘万岁。”
      “这才乖。你刚刚怪小朝没有跟你商量一下,你是说,你有主意了?”
      “当然。”舒成翻了个白眼,“我在想我们不应该从人入手,人的可变性太大,不好控制。我们不如从树入手——”
      “——你让小朝在半小时之内砍完一棵树?万一砍不干净,长出来新的枝丫怎么办?”孟别问道。
      “所以,我们的目标不是砍一棵已经成熟的大树,而是种一棵小树。我们可以穿越到十年前,在原来的那棵树的对面,种一颗新的蓝花楹。”
      对啊,这样,他不就不用横穿铁轨了吗?
      “好办法。去,去查资料买树苗和工具——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孟别吩咐道。然后她转过脸来,“小朝,你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谢谢。”花朝低声说道,“真的,无论结果怎样,我都应该说一声谢谢。谢谢孟姐姐,还有舒哥哥。”
      “拜托,难道我只是顺带的?”舒成瞪大了眼睛。

      (八)
      第三次穿越,她回到了十年前的铁轨附近。扛着铁锹和树苗,拎着一桶水,她在原先的蓝花楹对面选了一块杂草地,挖坑,种树。
      干着干着,花朝猛一抬头,一个狭长丹凤眼的小男孩蹲在她眼前,和她的目光打了个照面。她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铲子扔了出去。“景秀?”她脱口而出。
      “你知道我的名字?”孩子疑惑地歪头。
      怎么不记得呢。十一岁,正是她刚刚开始暗恋他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女生。记忆里十一岁的景秀是带着光的,如今看来,也就是一个普通小男孩嘛。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你是谁?你在种树吗?”
      “我在种树呀。我是你们班花朝的表姐,我给她开过家长会的,在班里还见过你一次。你忘了?”花朝信口开河。
      “不记得了。”景秀老老实实承认,“小姐姐,需要帮忙吗?”
      “当然当然,很需要。你帮我扶着树苗,我来填土,怎么样?”花朝正愁一个人怎么去种这棵树,没想到瞌睡来了枕头。而更加没想到的是,这枕头是景秀。
      喂,景秀,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面前的树苗,与未来的自己有多大的关系?
      世界真奇妙。
      “好啊。植树节我们种过树的,我很厉害。”景秀自夸道。
      “那谢谢了。”花朝唇角微微勾起。
      “不用谢,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多一棵树我当然很开心。”小男孩豪气干云地挥了挥手。
      “对了,你喜欢你们班花朝吗?”花朝手上在填土,嘴上没有闲着。
      “花朝?她画的黑板报很好看,字很漂亮,人也很温柔啊。”
      “真的?”花朝笑。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别的不好听的话呢。既然这样,原谅你了。
      “当然。你去我们班问一问啊。”小男生跺脚。
      “好了,我相信你。”花朝填完土,踩实了,把水浇在上面,抹了一把汗,“种好了。以后这棵树就交给你看管了。”
      “没问题!就是我以后上初中要住校,不能经常来了。”
      “没关系的,它是树啊。”花朝摸了一把瘦小的树身,用沾满泥土的手又摸了一把小男孩的脸颊。肉肉的,手感不错。
      “干什么?”小男孩向后躲了一下,盯着她。
      “我给你一样东西,你帮我转交给花朝好不好?”花朝从口袋里掏出那条星星项链,用哄小孩的口吻说道。
      “你是她表姐,你为什么不给她?”
      “因为我是她英国的表姐,我要回国啦。”花朝感觉自己撒谎已经毫无心理负担,“而且,我希望你在很久很久以后交给她。嗯,你帮花朝保管十年怎么样。”
      “不要。那么久,我会把它弄丢的。”景秀拒绝了她。
      “哎呀没关系,弄丢算我的。”
      “你说的?”
      “我说的。拉钩?”
      “拉钩还是算了。”小屁孩摸了一把脸,显然是对花朝刚刚的调戏心有余悸。花朝笑了,把项链塞到他手里,朝空中虚虚一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谁变谁是小狗小猫猪八戒。”
      “谁变谁是小狗小猫猪八戒!”

      (九)
      转动戒指,头部熟悉的撕裂感降临了。花朝跌倒在地上,捂着脑袋,呻吟出声。凌乱的记忆蜂拥而至。她看到景秀在机场的接机,看到他送给她的那一束蓝花楹,看到她父母与她与景秀同桌吃饭,听到景秀在饭桌上说:“给我一天时间。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疼,真的很疼。
      “花朝,花朝,怎么了?”她听到死党许薇的呼唤声。
      她睁开眼睛。
      不是咖啡馆熟悉的桌子,是在一条似曾相识的铁轨旁。脚下是柔软的草地,头顶是一棵蓝花楹。身边是一脸焦急的许薇,还有……景秀。
      景秀。
      是了,她想起来了。景秀神神秘秘地带她来这里,说这里是他的什么秘密基地,他要给她看什么东西……他还能给她看什么?
      四周站了许多人,是他与景秀共同的朋友。
      “朝朝,你没事吧?”景秀凑上来,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
      “你姑奶奶好着呢。”花朝扶着许薇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替景秀拿走头上的紫色花朵,“你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做他女朋友!”
      “答应他!”
      周围的人兴奋起来,胡乱喊道。
      “我说了你们不能抢台词!”景秀吼道,转过头来嗫嚅,“那个,朝朝,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花朝低头不语。
      树叶沙沙作响,有风从远方来。
      “还不答应吗?”景秀急了。
      “不。”
      景秀的眼神黯淡下来。
      花朝眯起眼,做了一个她之前从未做过的动作;她用食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我要你亲口说。”
      End

      写在后面: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本来它应该是个bad end,景秀不该活着,从“镜花缘”名字就能看出来。但是写到一半实在舍不得,心想让构思去见鬼吧,我要妹子幸福。
      舒成和孟别,以后还会出现,就不交代他们了。至于那条项链嘛,我觉得就这样也挺好。
      于是有了现在的结局。
      现在是凌晨一点十八分,我毫无睡意。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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