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篇合集》杨云水

3、云想

　　云想
　　（一）
　　云想是个普通的女孩儿。十岁那年，她救了只麻雀。晚上梦到麻雀叼了一只白色指环来，那上面雕着一瓣牡丹，一瓣桃花，一瓣莲花。“这枚指环能实现你三个小愿望。”麻雀说。早上醒来，云想手里就抓着那枚指环，硬硬的硌在手心，很踏实。
　　妈妈走进房间叫她起床，一眼瞥见了指环：“哪里来的东西，别又是校门口五毛钱买的，对身体不好。晚上还拿着睡，也不怕硌到自己。”
　　“同学给的。”云想面无表情地撒谎。其实没有同学会去给云想东西，因为云想在学校里不招人喜欢。但是她知道妈妈不会太在乎指环是哪里来的。果然，妈妈闻言只是催促道：“快点叠被子吃饭。”
　　“妈，今天学校要四十的医保。”
　　“好——哎呀，没有零钱了。给你一百，剩下的记得找回来，别乱花。”
　　走进校门的时候，云想摸了摸口袋里的戒指，知道妈妈那里是蒙混过去了。她一溜小跑到学校的女厕所，关上隔间门，拿出戒指来，在衣襟上擦了擦。
　　“我希望我变得漂亮。”
　　没有反应。
　　云想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变漂亮了。她捂着眼睛到洗手池的镜子前，满怀期待地把手放下来。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变化，还是肿眼泡，塌鼻梁，国字脸，蜡黄的皮肤。一副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把指环死命往地下一砸。叮。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她急忙抹了一把脸。
　　“呀，凤姐。”是同班女生，“怎么了？”
　　她不敢抬头，捡起指环，飞快地跑回了教室。
　　“真没礼貌。”身后传来“切”声。
　　老师还没有来到教室。她趴在课桌上，捏着口袋里让她倍感屈辱的指环，朦胧中听见麻雀的声音：“你不要这样嘛。我只是个小妖精，只能实现一些小愿望。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一个人的容貌，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喂，凤姐，醒醒，收费了。”她被同桌推醒。擦擦眼角，是泪水和泡软了的眼屎。交了一百元，她捏着找来的六十有了主意。
　　“那，小麻雀，我希望这六十是我的。”她偷偷地说道。
　　口袋里的戒指忽然变烫了。她感到自己的脸因为兴奋而滚烫。偷偷把戒指掏出来一看，上面的牡丹不见了。中午回到家，母亲果然没有问她要那六十块。揣着这笔巨款，她买了一大包零食拿到班上。
　　“欸，凤姐，怎么这么多吃的？”同桌问她。
　　“我请客。”她豪气干云道。
　　“真的吗？我可以吃吗？”前桌的同学转过头来问道。
　　“可以可以，你们都拿去！”她小手一推零食，周围的人一片欢呼声。
　　“凤姐真好！”“凤姐万岁！”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凤姐了？我也是爱美的呀。云想心道。然而，这句话太过“动机不纯”，她思前想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小孩子们都是健忘的，那包零食就像沉塘的石子，激起一丝涟漪后再也没了踪迹。大家还是照旧叫她“凤姐”，只是几个星期之后，前排的班长扔给她一包方便面。
　　她下意识地去查看方便面的保质期。没有过期？班长为什么要给她？该不会是下毒了吧？
　　她最终没有吃那袋方便面。

　　（二）
　　初中的时候，云想胖了二十斤，国字脸成了一个梯形。青春痘在这片梯田上茂盛地生长，在加上她性格本就不讨喜，更没有什么朋友了。“凤姐”这个外号，被她的同学由小学带到了初中。
　　“凤姐。”有人叫她。
　　“哎。”她应道。
　　“——她真答应啊？”“——是呀是呀——”窃窃私语并没有避讳她的意思。她埋头看小说，假装自己心如止水。小说里总会有很多不问缘由的喜欢，但那是假的，是用来安慰像她这样的女孩的。她十五岁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直到班长进了教室。
　　班长小学就是她的班长，上了初中还是。他成绩好，人又帅，还有一副好嗓子。所有的女孩子一定都喜欢班长。只有这样不同寻常的人才配得上被喜欢。她看不起这个班级的大多数平凡人。
　　所以，自己的喜欢应该是正当的。她坐在窗户边上，借着反光，看班长和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说话。女生真是漂亮，大眼睛白皮肤瓜子脸，连她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俩的外貌般配。虽然人人都说皮囊不重要，但人人都知道，这句话和“出身不能决定命运”一样，是幸运儿才有资格说的话。好看的人就是好看，好看得令她心服口服。
　　她揉了揉发闷的胸口，继续低头看小说里的女主获得奇遇大杀四方。这些主角，都是又漂亮又聪明运气又好，自己和这三个词就从不沾边。
　　忽然间，她想起自己似乎有过一枚神奇的指环，被她弃之不用的神奇指环。
　　也许她也是有主角命的人呢？也许这次，上天真的对她伸出了橄榄枝呢？中午回家，她翻箱倒柜找出了指环。指环上面一瓣桃花一瓣莲花，捧在手里冰冰的。她捧着它，像捧着易碎的希望。
　　“我希望，班长能看到我的好。”她闭上眼睛虔诚道。
　　指环开始发热。她睁开眼，上面的桃花消失了。下午来到班里，她看到班级的后黑板处，贴上了她在作文比赛中获奖的作文。
　　班长正在仔细端详着她的文章。
　　“云想，你真了不起。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写这篇文章的吗？”
　　是云想，而不是凤姐。她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半天，她才嗫嚅道：“……好，好啊。”
　　“凤姐你打什么结巴啊，该不会是看上班长了吧？”有人起哄道。
　　她的心一沉。
　　“对啊对啊你看凤姐那表情——”
　　“凤姐你说啊——”
　　几个同学围上来开玩笑。明明他们没有恶意的。但她说服不了自己。她感觉自己被扒光了扔在人群中间，同时班长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她不敢抬头。她没有铠甲。
　　沉默。该死的难堪的沉默。
　　“你们都在瞎说什么，怎么可能。”班长温柔道，说着径自走开了。
　　“对啊怎么可能哈哈……”同学们笑了起来。
　　“哈哈……”她也笑了起来，然后假装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座位。窗外的阳光温柔，刺得她几欲流泪。
　　她忽然想起来五年前的自己把这枚戒指雪藏的原因。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三）
　　高中的时候，云想糟糕的成绩总算有了些起色。然而她还是那样胖。其实，班里有很多胖女孩性格很好，朋友很多，但她们都不是云想。云想觉得班上的好多人——包括她的同桌——都像她一样普通得乏善可陈。她不想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那些普通的人身上，所以她依然习惯沉默着蜷缩在班里的某个角落，独自一人上课下课。初中的班长有了女朋友，全校最漂亮的校花。她不羡慕。
　　不羡慕是假的。只是呆在自己的舒适圈久了，连动弹的精力都没有。她有时会想上天为什么要把她生出来，毕竟回想起这十六年的人生，她没有任何价值。
　　你诞生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只能承受无止境的悲伤吗？她在纸上涂抹着无意义的话语。不讨人喜欢，不漂亮，成绩也不好，没什么值得夸耀的爱好。这一辈子是不是毁了？她才十六岁呀。
　　烦躁的情绪一浪浪蔓延上沙滩，带着大自然不容抗拒的威严。即使偶尔退却，还是会留下大片纵横交错的凹陷。她越来越多地去往教学楼顶楼的天台，趴着栏杆看着操场上朝气蓬勃的少年们。米粒大小却绽放着青春光华的少年啊。有时一想自己一眼望不到头的没有光的岁月，她甚至想，要么跳下去算了，就此结果这短暂的生命。至少别人回忆起她，都会说一句：她死在十六岁的花季啊，多么可惜。
　　当然，她只是想想。她还没那个胆量去死。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想起那只戒指，那上面还有她未曾许下的第三个愿望。她知道儿时的她把麻雀的馈赠看得太重了。只是三个小小的愿望啊，又怎能指望它们来改变她的生命呢？
　　但是她还是找出了指环。把指环抓在手心，闭上眼睛，她许下了隐藏在前两个愿望背后的，最深层的渴望。
　　“我希望我找到快乐的方法。”
　　耳边似乎有风掠过。麻雀的声音夹杂在风里，像是宝石被打造出砂纸粗糙的质感。
　　“去吧，回到你所认为的那些庸俗的大众中去。”
　　“为什么？那些人是肆意开着别人的玩笑，毫不尊重别人的灵魂，只会从容貌和学识来判断别人的人啊——”她几乎是愤怒地大叫出来。
　　“别自视甚高。你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她睁开眼，手心空无一物。那枚曾经带给她希望和失望的指环，像是从未存在过。她扶着栏杆蹲坐在了地上，麻雀的话让她的大脑几乎要因为充血而炸裂。她以为麻雀待她终究是不同的，可现在看来，他们都一样。
　　——可是，麻雀是怎么知道她隐藏在自卑之下的是深深的自负呢？
　　也许她该试一试。

　　（四）
　　云想开始有了朋友。
　　放下戒备后，别人自然能走入她的世界。起先是简单的赠送食物，然后是女生们常见的谈心。然后她发现，其实大家都一样，一样追逐着求不得的东西，一样自卑且自负着。那些角落里絮絮叨叨的坏话也不过是每个人都会脱口而出的语言。她不是也暗中鄙视过这些人吗？
　　她这时才不得不承认她一直是个幼稚小女生，她赋予了每个人都坚持着的独一无二以过高的价码。其实她就是个平常人罢了，和任何人都一样。
　　她想，她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