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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寄侬 ...

  •   寄侬
      (一)
      张隐之不愿抬头。
      以前她嫌弃刘海儿太长,油得快,费事,现在却恨不得它们再长两寸,要不然,对面的眼光可能会晒死她。
      簇新的皮沙发散发着气味。她屁股挨了个边儿,两手夹在大腿缝里,听训。
      “……我看过你以前的设计了。上个角色设计的挺好的呀,这个角色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了?”对面的艺术总监还在喋喋不休,“隐之啊,我看的出来,你的画有灵气,是个干大事的人。我今天把你叫过来,也是不想浪费人才。你看看宣传部那边,都急成什么样子了。最迟下个星期,新的服装要跟上,啊。”
      “好的,都是我的错。”她听见自己愧疚道。
      好烦。快闭嘴。都是我的错。好想死。
      “我知道,隐之是个好孩子。去吧,加油干啊。我可是对你期望很大啊。”
      “谢谢。”她听见自己诚惶诚恐道。
      对我这个废人期望大?总监您这是套路吧。对不起。
      她机械地站起身来,高跟鞋哒哒踩过地板。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好累。好想休息。
      她用余光瞟过下面的车水马龙。
      要是她从这儿跳下去,会……怎么样?
      她想象自己脑袋朝下,脖子折断,鲜血飞溅,车辆碾过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她唇角上扬。
      “嗨,隐之,又被总监表扬了吧?瞧你乐的。”
      是同事晓玲的声音。她抬头,看到一袭鲜亮衣裙,听到自己欢快道:“哪有,刚因为设计问题被总监教训了。我们晓玲今天这件衣服真漂亮。”
      “哈哈,新买的,今天刚刚上身呢——再见。”
      “再见。”
      又完成一个任务。
      下电梯,搭公交,回家,家里很黑。她没有开灯,抱着笔记本跌到床上,在黑暗中开始检查自己的设计稿。调颜色直到深夜。
      忽然,“嘶”地一声,电脑黑屏了。她摸索着通上电。指示灯没亮。主板坏了。
      工作还没保存呢,怎么这样。
      她打开灯,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伸手取下桌上的安眠药瓶。哗啦啦一大把倒在嘴里,喝了一口水,又倒一把。苦涩泛开在她的口腔。本来,这安眠药是为了她的抑郁症而买的。她被查出重度抑郁半年了,没人发现。不敢告诉家里人,怕他们责骂她,怕他们说她多想。
      撑着活到了今天,她是真的累了。
      于是她关上灯,准备迎接一场永久的睡眠。
      (二)
      叮叮咣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意识模模糊糊地醒来,自己还没死?不如死了干净。
      一想到自己的亲戚朋友会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这个傻孩子,她就恨不得咬舌自尽。她闭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
      哗啦。像是什么被锁上的声音。
      “小白,小白,别睡了,吃点东西。”耳边传来女孩子娇柔的话语。她睁开眼。
      光线很暗。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白衣的女孩子。黑发如瀑,额前一抹紫宝石发梳,雕成一朵紫色桔梗的模样。
      微风中的花朵一样的女孩。
      “云寄侬!”她失口尖叫,发出的却是蛇一样的嘶嘶声。她低头看自己。滑腻的鳞片,盘曲的身体。
      她穿越了。穿成了一条蛇。
      “小白,委屈你了,没有肉,先吃点馒头吧。”女孩子坐在稻草上,顺手把一旁的食盒拖了过来。食盒是打开的,里面放着一个馒头,一碗飘着几点菜叶的汤。四周是铁栏杆,看起来是监狱。张隐之愣愣的,鼻尖传来香味,腹中咕咕作响。没怎么思考,她向馒头爬了过去。
      这个女孩子她简直不能再熟悉了。云寄侬,他们公司出品的游戏《风语遥》里的悲情NPC,而且,是她一手设计的悲情NPC。而自己现在所呆的这副躯体,也是她一手设计的,云寄侬身边的一条宠物蛇。
      哦,对,这不是一般的蛇,这是一条有名字的神兽。羊首蛇身,大名琴虫,小名小白。
      她为游戏公司工作了三年,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天穿到自家的游戏里。《风语遥》,是他们公司主打的角色扮演游戏,讲述的是一对被灭国的兄妹如何复国的故事。而云寄侬,作为一个深爱男主的悲情NPC,负责在关键时刻为男主挡下致命的一剑,然后死去。
      怎么就穿越了呢?
      幸好穿越到了寄侬身旁。寄侬,是她倾注了无数心血,一手设计的女儿啊。她咬了口馒头,勉强止住腹中的饥饿,转身凝视她。杏眼,长睫毛,纯黑的瞳色。每一根睫毛、每一条发丝都是她一笔一画画上去的。她花瓣一样的女儿啊。
      “小白?不饿吗?”云寄侬问道。
      听着自家女儿柔柔的声音,她快要幸福死了好吗?她嘶了一声,爬了过去,绕在云寄侬的胳膊上,鼻子触碰她的脸颊,又绕着她的脖子盘好。
      女儿好温暖,好香,好软。
      “小调皮,乖,快下来,我要吃饭哪。”云寄侬拍了拍她的身子。
      她被女儿拍了!张隐之兴奋到冒泡。她麻溜地爬下来,卧在她的腿上,感受着云寄侬身体的温度,看着女儿一口一口地啃馒头,边啃边皱眉。
      她心疼啊。她家寄侬可是堂堂西梁国公主殿下啊,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这么粗糙的饭吧。
      可她们现在在监狱里,在主角他妹妹拯救她们之前,一时也找不到更好吃的饭菜了。
      张隐之回想着剧情。这是一个灰姑娘式的故事。西梁国国母死去,新立的国母对前任所生的云寄侬不满,派人挑唆她溜出宫去,准备偷偷整死她,就随便找了个罪名把她下了狱。幸好狱卒看她气质不一般,也不敢太难为她。
      按照剧情,主角妹妹谢语烟的小情人、北楚将军的儿子华缙会惹出一系列事故。主角谢语云为华缙背锅,被下了大狱,就关在她家寄侬隔壁。在监狱里,谢语云对灰心丧气的云寄侬各种劝慰,两人就此相熟。谢语烟他们劫狱时,把她也一并带了出去。
      这是云寄侬暗恋谢语云的开始。
      什么?逻辑不对?逻辑什么的,在这种汤姆玛丽各种苏剧情里,是为主角服务的!主角二十多岁的时候还统一了大陆怎么着?
      正想着有的没的,脚步声就响起了。隔壁的牢门吱呀一声,狱卒吼道:“进去!”然后是杂沓细碎的脚步声。
      砰。牢门关上了。
      “谢谢您了。”张隐之听到温文尔雅的男声在和狱卒打招呼。
      “哼。”脚步声。狱卒离开了。隔壁稻草沙沙地响。
      张隐之一下就兴奋了起来,谢语云!那个被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没的男主角!他十岁时目睹自己的国家南襄被北楚吞并,自己和妹妹也被俘虏。身为“南襄余孽”,他在北楚一边护着幼妹,一边取得皇帝信任。终于,他被皇帝派往西梁,也就是云寄侬的母国刺探军情,途中发生了入狱这个小插曲。机智的男主在朝廷上刺杀西梁国父,成功挑起了西梁与北楚的战火,自己则逃到南边,趁机复国。
      ……依旧是龙傲天式的剧情。
      对,云寄侬就是在刺杀那里,为谢语云挡了一剑。
      主角!主角!虽然不是她设计的,但那是一个帅气的男孩子啊!剧情发展到这里时主角才十九岁,正是鲜嫩可口的年纪。
      ——正好配得上她家寄侬。
      原剧情中云寄侬深爱着谢语云,而谢语云从未爱过她。张隐之忽然动了撮合他们的念头。就算救不了寄侬,起码,谢语云成为一统天下的皇帝后,让自己家女儿有个名分,而不是原本剧情中轻飘飘的一句:“路人而已。”
      篡改原剧情啊有没有!穿越女必备啊有没有!张隐之忽然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她兴奋地四下扭动,在脑海中为云寄侬设计一个完美的出场方式。原剧情中,是寄侬叹气的时候被谢语云听到了,两人这才搭上话的。既然要让谢语云也爱上云寄侬,这种林妹妹式的出场方式就被她在脑海中否决了。要让谢语云感受到自家寄侬的魅力才好。
      云寄侬擅长什么呢?音律。
      张隐之瞄准了角落里的黑色长条包裹。这把包裹里的古琴,是云寄侬的心爱之物,打小不曾离过身的。她打定主意要让云寄侬演奏一曲,好让谢语云刮目相看。于是她从云寄侬的腿上爬下来,挪动着身体往古琴爬去。
      “又想听琴了,小白?”云寄侬终于啃完了馒头,转过脸来用食指指尖抚摸着她头上的绒毛,“现在不行。我们不能引人注意。”
      对啊,这里可是牢房,谁会没事干在这儿弹琴?
      张隐之顿住了。当初设计游戏的时候,卖点是畅爽淋漓的战斗体验,和一路升级打怪收小弟的龙傲天式剧情,谁会考虑合理性?
      所以,穿过来的她,也以为这个世界不需要合理性这种东西。
      看来女儿还是有智商的。这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张隐之不知道是喜是忧。于是她就嘶了一声,趁机爬上云寄侬的手腕,缠着她撒娇卖萌。云寄侬用另一只手把她环住,叹了口气道:“不急,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的。”
      什么?你难道知道谢语烟和华缙很快就要来劫狱?张隐之噌的把头钻出来,盯着女儿的脸。云寄侬坐在墙角,抿着嘴唇。
      这姑娘脑袋里在想什么?
      “敢问这里坐的竟是个姑娘吗?”隔壁的人含笑道。
      艾玛谢语云!男主,男主在跟你说话!
      云寄侬保持沉默,一下一下点着张隐之的脑袋。
      原文里怎么说这段来着?“年轻男子悦耳的声音让云寄侬面红耳赤,她不禁遐想墙对面的少年该是怎样的一表人才。”可现在看云寄侬这表情,哪里是“面红耳赤”的“遐想”,明明是不想搭理谢语云好吗?
      张隐之隐约感觉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头。
      云寄侬一直沉默到了日头西斜。太阳光斑星星点点地映在了对面的墙上,牢门口忽然传来了嘈杂声。云寄侬惊讶地睁大了眼。
      来了来了!期待已久的劫狱!张隐之暗道。
      乒乒乓乓的兵器声弹指而逝。“哥哥!”年轻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里!”谢语云应道。
      鹅黄色的裙子在他们眼前一闪。吱呀,隔壁牢门开了,传说中的谢家两兄妹站在了一起。他们稍作交谈,就要起身离开。
      谢语云往云寄侬这间牢房瞟了一眼。忽然,他吩咐妹妹:“放这位小姐出来。”
      “好的哥哥。”鹅黄色裙子的谢语烟掏出银针,三下五除二捅开了锁。
      “你好,小姐,我妹妹来劫狱,要一起逃吗?”谢语云邀请道。
      “好啊。”云寄侬站起身来,提起了古琴,跟他们一道出了门。
      等等,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谢语云,你和我们家寄侬熟吗?为什么要把她带上啊?还有寄侬,你这二话不说跟别的男人走了是几个意思?
      张隐之完全不能理解。
      匆匆穿过牢门,狱卒已经被放倒,华缙拉着三匹马在门外等候。“怎么多了一个人?”
      “这位小姐,请你和我妹妹骑一匹马好吗?”谢语云没接话,反倒转头交代云寄侬。
      云寄侬一点头,四人上马,风驰电掣地往城外赶去。直到夜深了的时候,三匹马才在野外停下。谢语云掏出随身的干粮分给三人。
      “这是谁呀?”华缙问谢语烟。谢语烟摇头。
      “小姐——”谢语云叫云寄侬。
      “刚刚你认出我了吧。”寄侬接过干粮,坐在地上,掰了一半给张隐之。
      “没错,羊首蛇身的琴虫,全天下只有一只,在西梁国的公主手里。”谢语云没有否认,“我们来西梁国替北楚皇上办差事,能与您这样身份的人交个朋友,自然方便很多。”
      说好的因为爱情呢?张隐之觉得剧情好像越来越偏了。
      “哇,你是西梁国的公主?真的假的?那不是和我们北楚的太子一样吗?怎么会在小地方的监狱里?”华缙手撑在膝盖上,弯下腰望她。西梁国是母系社会,王位继承由母亲传给女儿。
      一边谢语烟在搭篝火:“华缙你很闲吗?过来帮忙。”
      “来了来了!”华缙又盯着云寄侬看了几眼,好像小孩子在看新玩具。张隐之嚼着干粮,想起游戏发行后人们对华缙的评价:傻白甜。
      “公主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能够帮忙,在下一定尽力。”谢语云坐到了离她两尺的地方,既不过分亲密,也不过分疏远。
      “你们来西梁是干什么的?有证明吗?”
      来刺杀你爹的。张隐之暗暗吐槽。这个云寄侬,好像与她设计的不太一样?当初她设计云寄侬的时候,出于私心,给了云寄侬和她自己一样不和睦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几乎注定了孩子会有的抑郁、懦弱与低三下四。寄侬,寄侬,云寄侬好像是她的化身。她看着云寄侬在故事里为一个男人燃烧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其实是有些嫉妒的。
      因为张隐之孤家寡人一个,连个为别人燃烧生命的光辉机会都没有。
      可是,眼看云寄侬没有爱上谢语云。那么,她就不会为他挡那一剑。她不会死。
      真可惜。
      “有的。我们的行李寄放在城里一家旅馆里,还有文书。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对不起——”
      劫了西梁国的狱,当然要说对不起。
      “明天把文书拿来给我看吧。你们也算帮了我一个忙。”云寄侬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是。”谢语云含笑,“那,今天晚上委屈公主就地休息了。”
      云寄侬没有接话。那边华缙欢呼一声,篝火烧起来了。红彤彤的篝火映着云寄侬的脸颊,张隐之觉得她真的像一个公主。
      (三)
      提灯的侍女沉默地走在前面,云寄侬穿着繁复而华丽的长裙跟在后面。三寸高的木屐底敲击着地面哒哒作响,张隐之盘在云寄侬的右臂上。
      要进宫了。
      从小,云寄侬就是被神兽选中的人。如无疑问,西梁国下一任的国母就是她。
      偏偏她的母亲死得早,而她,此时才十四岁。势单力薄,没有势力肯把筹码压在她身上。
      所以如果此时,她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为他献出生命,这不是很美好的结局吗?难道要苟活着,看着属于自己的荣耀被他人夺去,在深宫里过一辈子?
      就像张隐之。她深知自己江郎才尽,偏偏,除了绘画她一无是处。
      为什么还要活着。

      穿过宫门,走入大殿,深宫里坐着穿朱红色压云纹的女人。西梁国国母,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子。没有张隐之预想中的惧怕与慌张,云寄侬行礼,起身,一丝不苟。
      “儿臣昨晚偶遇北楚的使者,他们说,为您带上了来自北楚君王的礼物。”说着她招招手,侍女呈上文书。
      西梁国国母沉默的看完。她没有问云寄侬昨天为什么会遇上北楚的使者,就像云寄侬不会问是不是国母想给自己一个教训,而把自己下狱一样。
      “我知道了,退下吧。吩咐下去,明天召见他们。”
      国母疲惫地揉了揉眉。
      第二天,云寄侬带着谢语云一行人来了。张隐之卧在云寄侬的肩膀上,回想起这几个夜晚她都睡得很好。
      尽管她不想承认,在穿来之前,抑郁症确实改变了她。好久好久,她没有过无梦的酣眠了。
      也许她早该承认自己病了。
      如果还能穿回去……
      朝堂上照例是行礼,论事;当谢语云呈上带给国母的礼物时,异变陡生,一根泛着银光的针忽然直取国母的咽喉!国母还未反应过来,身边的侍卫早已挥剑挡下这一击。谢语烟一看偷袭失败,索性不躲不藏,一把银针直取国父。
      侍卫们不是吃素的。叮叮当当,所有的银针都被打落地面。
      殿内大乱。叱骂与叫喊在张隐之的耳边充斥,越来越多的卫兵自前殿涌来。云寄侬见状不好,几步往后殿跑。华缙夺走了一个侍卫的矛,在前殿断后;谢语云也往后殿撤。
      他经过了她的身前。
      “你骗了我。”她说,口气中含着怒火。
      “抱歉,公主殿下。”
      一把剑朝谢语云捅来。谢语云不假思索,拉过身边的云寄侬,把她往剑上一推。
      时间仿佛忽然慢了下来。张隐之看着云寄侬的眼睛一寸寸地睁大,嘴角无声蠕动,好像在说:救——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呀。
      原来她家寄侬不想死,从始至终都不想。
      倒是显得她这个创造者小肚鸡肠了。
      张隐之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笑。但她没有。她窜了出去,一口吞下了剑。锋利的剑刃划开她柔嫩的咽喉,嗓子里充满了铁腥味。
      然后才是痛。
      尖利的剑刃在她的身体里搅动。“小白!”她听见她家寄侬声嘶力竭的呐喊。
      有你这么叫我,死一次不亏。张隐之这么想。
      然后黑暗降临了。
      (四)
      张隐之在床上醒来。穿回来了,没有死。
      拿起手机看看日期,她穿了两天。手机上的红色信息多到快要爆炸,全是问她怎么了的。
      还有总监催设计的亲切话语。
      她懒得回复,发了条朋友圈,说发烧烧到昏迷,睡了两天,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挂念云云。底下一堆评论,说注意身体之类的,还有父母的慰问。
      生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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