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缘》红眼

7、第 7 章

　　秦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向阳下两个手机游戏。

　　迟疑了一会儿，没下，不但没下，还拨打了自助电话停了流量，让智能手机退回到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人机状态。

　　秦琴十二岁以前，家里连电视都没有，秦淮与向媛为了培养秦琴真正的爱好，把电视机送人，录像机送人，掰了俩人年轻时买的一整箱电影电视剧碟带。十二岁后，秦琴有了手机，是连短信都发不出去，只能打电话的真正的老人机，不但她用老人机，全家都用老人机。秦爸爸与秦妈妈为了秦琴的教育，严防死守了好多年。

　　秦琴把这一套也用在了向阳身上。

　　教会了向阳给手机充电与开关机，秦琴该走了。

　　临走前，秦琴拿出自己的全身功力忽悠小孩。

　　“明天上午八点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就再送给你三幅画，好不好。”

　　“好！”

　　于是，在见向阳的第四天的早上，梁姨惊讶地看到少女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颇有些期待地等待着。

　　‘怕不是……小姐终于要早恋了？’

　　质朴的梁姨认真思索着。

　　电话铃响——对，秦琴把震动改成了响铃——秦琴接了电话，等待了数秒，听到话筒里传来稚嫩又清脆的声音，“姑姑！”

　　“我在。”

　　晨光下的少女，眯起了眉眼，笑容如初春绽放。

　　这个夏天，父母头一次双双不在，秦琴过得十分惬意。

　　不用每个周末都陪着父母去各处串门子，但秦琴这个假期说的话，比以往都多，除了周日在家收拾修整，秦琴每天都定时定点出现在树人小学的宿舍里。

　　上午秦琴看书记笔记，午休之后与向阳玩一会儿，或是念书，或是画画，或是算数，秦琴终于达成了自己一年前的愿望，给向阳念《知更鸟》，当然了，三国演义也继续念着。

　　这段时间一般只有两小时左右，之后秦琴或是写字，她将笔墨纸砚都带了来，或是听听音乐，又或是接着上午的书继续往下看，直到晚饭后将向阳送回宿舍，她返程回家。

　　除了多了往返的一个小时车程，与在家中几乎没什么差异，七老八十的养生老年生活，秦琴过得惬意又舒适。

　　向阳是个特别不惹人烦的孩子，话少，也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与秦琴在一起时，几乎不会打扰她。秦琴看书的时候，她也看书，那些连环画被她翻得起毛边，又或是自己跟自己打牌、下棋。秦琴画画的时候，她坐在一旁随意在纸上涂涂抹抹。秦琴写字，她总是趴在桌边好奇地看，秦琴给她买了入门的字帖，教她握笔姿势，偶尔早上来时，会看到铺在桌面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描上两笔，涂鸦一般。

　　秦琴变着花样地哄向阳多说话，一个多月以来，她把自己在各个年龄段学过的才艺都捡了回来，变作了各种各样的礼物，于是向阳收获了越来越多的画，越来越多的字，各种各样的叠纸。

　　与之相对应的，是向阳的话越说越顺，越说越长，虽然对着别人仍然沉默，但在秦琴面前，两人的沟通越来越没有障碍。

　　其实，也就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罢了。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底，这一日吃完早餐，秦琴将客厅茶几上的日历翻过一页，知道自己就快离开了，明天的日历里画了一个圈，那是向媛与秦淮回国的日子。再过一天，有个更大的圈，那是她启程的日子。

　　一楼的客厅，已经并排摆放了两个箱子，大门的钢琴上，节拍器下压着三张机票，王叔叔一早取来放在那里。

　　所有的细节都显示了少女即将离开的事实。

　　但少女并没有预想中的期待。

　　更准确地说，那些期待被另外一种担忧的情绪盖住了。

　　她放心不下向阳。

　　向阳的宿舍里也有一本日历，是某次两人吃饭后在小学外的文具店买的，秦琴在那本日历上标注了向阳开学的日期，向阳每天都会翻到那一页去看，但那个眼神不是期待的眼神。

　　那是害怕。

　　刚敲了一下门，小人儿大概一直等在门口，门立刻就打开了，握住门外秦琴伸过来的手，女孩拉着她进屋。

　　今日与往常一般无二，但晚饭后，秦琴并没有在以往的时间点离开。

　　她坐在床边，小孩坐在床内侧，原本小孩在看连环画，没多久，向阳就把目光放在了秦琴身上，偏着头看她。

　　秦琴有些自豪又有些忧愁。

　　小孩真的很聪明，也很敏感，她……哪里是什么傻子。

　　“向阳。”

　　“姑姑。”

　　“我要走了。”

　　“姑姑。”

　　“快开学了，我要去外地读书。”

　　“……姑姑。”

　　“向阳，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好。”

　　小孩缩成一团，伤心的表情清晰可见，却毫不犹豫地在听到秦琴提的要求后就说好，她都没在意秦琴要她答应什么。

　　秦琴觉得心里软绵绵的，伸出手去，小孩把头放进她手掌下，柔软的头发微微带卷，温顺细腻，就像掌心下的小孩一样。

　　“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埋在秦琴怀里的向阳抬起头来，露出不解的表情。

　　一年前，舅舅与舅妈一家人抛弃向阳时，秦琴跟向阳说过这句话，向阳没听懂。

　　隔了一年，秦琴一字不差地重复，向阳还是理解不了。

　　小孩近乎缩在秦琴怀里，秦琴张开手臂就能将她抱个满怀，但秦琴有些迟疑，她从未主动抱过别人。

　　可向阳清澈纯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有能够辨识到的依恋和不舍。

　　秦琴觉得自己跟向阳很有缘。

　　两年前在草丛里捡到她时，女孩趴在向媛背上看她时，都有过类似的目光，那双暖融融的眼睛，不说话，少女却能看懂。

　　那是想要靠近的眼神。

　　“向阳，我可以抱着你吗。”

　　一秒后，女孩伸手搂住少女的脖子，少女将张开的双臂合拢，环住了女孩稚嫩纤细的背脊。

　　秦琴搂着怀里的向阳，轻声轻语地跟她讲：“有些人，不值得我们喜欢，他们对我们不好，是他们不懂事，与我们无关。”

　　“如果有同学欺负你，跟老师讲。”

　　想到小时候秦淮的教导，秦琴弯了弯眼睛，小声对她说：“遇到疼，不要忍，要哭，去老师那里哭。”

　　样貌极好的秦琴从小到大，只要一红了眼睛，各路班主任、老师，都跟心疼心肝宝贝似的，把那些惹得秦琴红眼睛的毛孩一顿揍。向家的基因好，向阳的五官是十分漂亮的，只是太少与外界沟通，才会显得瑟缩和呆滞。

　　隔了一会儿，向阳趴在秦琴怀里，委屈地跟秦琴说：“老师说我笨。”

　　秦琴不悦地皱起眉头，把怀里的小孩搂得紧了紧，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老师还说什么了。”

　　她感觉接下来的话她不会高兴听，但她觉得她应该知道，留在女孩心理那些印象深刻的话都是些什么。

　　“张老师说……”，小孩的声音里有明显的难过，声音里带着哽咽的哭腔，“说奶奶说我是傻子，跟不上学习，叫他们不要跟我玩。”

　　环在背后的手一下子收紧，少女控制不住的力道让女孩有些疼，但这种疼痛却变成了汇聚到心间的暖流，汇聚成勇气与倾诉的欲望，女孩用力地搂着少女的脖子，眼泪滴落在少女的衣衫上。

　　“李老师让我去门外罚站，说我反正也听不懂……让我不要打扰大家学习。”

　　“马老师……马老师说我不用交作业，交了他也不会看。”

　　少女腾的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悬空的女孩吓得搂紧了少女的脖子。

　　秦琴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大踏步地走出宿舍，一路疾行上车，对停在校门口正在驾驶位上看手机的司机王叔叔冷冷道：“叔叔，我们回家。”

　　小孩一直趴在秦琴肩膀上，闻言挣扎起来，“姑姑，画，画！”

　　秦琴铁青着脸，咬了咬牙，说：“王叔叔，麻烦把车开到宿舍楼，搬行李。”

　　深夜进校门的车，在门卫面前很是扯了一通，不过门卫看了看车标，也没有强硬到底，回到宿舍的秦琴翻找床底与桌底，一年前的三个旅行袋都不见了，索性就与司机一起将一摞摞书放到后备箱，向阳也陪着来回跑地抱书。然后秦琴让向阳把她喜欢的衣服和用品都挑出来，几个人来回跑了两趟全抱上车，剩下的东西就不要了，直接返程回家。

　　第二天，在家迎接秦淮与向媛的，就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秦淮与向媛在进门的惊愕过后，对一大一小一视同仁地嘘寒问暖了一番，等到午饭后梁姨陪着向阳去二楼睡觉，一家三口才坐在了客厅沙发上，听秦琴讲她这个月的生活。

　　夫妇俩原本对向阳出现在自己家老大好奇，但听到秦琴最近的日程，两人又是吃醋又是宽慰，颇有，女儿长大了，知道关心人心疼人了，虽然对象不是我，但我也要强忍着心里的委屈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秦琴捡了些开心的事情说给秦淮与向媛，细细地描述了向阳能够自己独立看书，认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会背乘法表和十多首唐诗。

　　向媛听得眉飞色舞。

　　但很快，秦琴说完了开心的事，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已经过了一晚，回忆起昨夜向阳在她耳边说的话，秦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亲戚。

　　知子莫若父母，被秦琴的表情吓了一跳，秦淮夫妇俩纷纷起身，一个去厨房端来一盘水果，另一个端出了茶具，捋好袖子，对女儿说，来，喝爸爸泡的茶，味道一点都不差。

　　成功逗笑了自己女儿。

　　吃了几块水果，喝了两杯茶，秦琴蹙紧的眉微微松了松，仍旧板着下巴，一字不差的，把向阳昨晚跟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不吃了！”

　　向媛红着眼睛扔了叉子，蹬蹬上楼。

　　秦淮与秦琴相对而坐，秦淮叹了口气，对秦琴道：“你做得对，爸爸支持你的决定。”

　　秦琴心口的石头落地，松口气道：“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吗。”

　　“没什么麻烦，”秦淮摇摇头，“那样的学校，误人子弟，不去也罢。

　　“就去你读过的小学，那里的老师好，对孩子有耐心。”

　　秦琴认认真真地跟秦淮说：“谢谢爸爸。”

　　跟舅舅家的电话是秦淮打的，向媛气得连晚饭都没吃，一听到丈夫对着电话说话的声音，转身就走，两家人以往虽不亲近，但好歹是亲兄妹，住在同一个城市，姥姥也健在，年节也还是会互相走动，这几年因为向阳的事情，两家人已经生分了很多，这次把向媛都气得哭了，再闹起来，亲戚恐怕真的做不成了，向媛心软，做不到那一步，只能忍了情绪躲开。

　　向韦去工程了，向国栋家是涂圆接的电话，秦淮没有多说什么，只说秦琴以前读的小学在做活动，免费提供给小区的住户每人一个读书名额，他与向媛商量后，觉得机会难得，想让向阳过来读书。

　　秦琴就读的学校市里首屈一指的小学，交钱和资格，缺一不可，外人很难把孩子送进去。

　　……

　　……

　　“对，就住我家，正好清儿明天就走了，我和向媛都觉得不习惯，我们也想孩子来我家，热闹一点。”

　　秦琴小时候叫秦清，虽然后来改了名字，小名仍然没变。

　　涂圆犹豫了一下，问：“向阳已经在树人小学读书了，搬来搬去也不方便，要不把这个名额留给鹏鹏吧。”

　　秦淮对此的回应是：“这活动到九月份就停了，鹏鹏的年龄不合适，等他到了适合的年龄再说吧。”

　　涂圆最终说了声谢谢，说隔几日把户口本复印件和其他材料过来。

　　挂了电话，秦淮对坐在身旁的秦琴做了个OK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