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缘》红眼

6、第 6 章

　　开学前，秦琴定下的计划是每周去看一次向阳，但这个计划并没有实现。

　　没经历过高三的人，是理解不了高三的紧迫和压力的。

　　秦琴头一次被外力打破了生活的节奏。

　　所有高三的学生被单独送进了一栋远离体育馆、远离艺术馆、远离操场，甚至远离食堂的小楼里，专有的铃声，专有的管理，甚至连每日中餐晚餐都由食堂做好送餐到一楼大厅给高三的学生用餐。

　　学校的艺术类、体育类选修课程全部停课，秦琴遗憾地放下了学了两年的素描与话剧，周末对高三学生不再具有特殊性，所有人被圈进了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的复习中。

　　当晚自习时间延长到十点半，回家都变成了奢侈，秦家一家三口搬进了学校附近租的房子，全家人都是头一次面对高考，偏偏家族企业在这一年里接连遇到动荡，秦淮不得不连续出差，到了高三下期，秦淮长期地逗留在美国，差点错过了女儿的高考。

　　家里的琐事全部压在向媛身上，向媛每日忙工作，忙着给女儿送饭送水果（学校的饭菜营养不够），忙着与在外奔波的丈夫商量每一个重大决定。

　　直到高考前，秦琴也没把幼儿的那两本书看完，也没再去看过向阳，她委托母亲去询问向阳的消息。

　　向媛打电话给自家侄子，向韦说向阳过得还不错。

　　向媛明知道自家侄子说的话不可信，但……秦家最近，真的是太忙了，看着每日沾上枕头就昏睡的女儿，向媛把担忧与愧疚沉进心底。

　　六月高考，七月录取，少女不负众望地进了心仪的高校，秦淮与向媛自豪喜悦，又遗憾女儿未来四年甚至更久远的时间都会异地他乡，他们即将与还未成年的女儿依依惜别。

　　秦琴高考事毕，终于脱开身的秦淮夫妇连夜飞往洛杉矶。

　　秦琴在歇下来后，便买了零食和连环画，从地库里取了两瓶茅台，去舅舅家看向阳。

　　秦琴扑了个空，向韦接了秦琴送的酒，客气地请秦琴喝了杯茶，才告知她向阳想要留在学校，今年假期不回家。

　　那是个还不到八岁的孩子。

　　秦琴感觉，这次想要克制住情绪，比一年前与班长争执还要困难。

　　她最终也没忍耐到喝完手里的茶，勉强维持了礼节，下楼回到车上，“王叔叔，麻烦送我去树人小学。”

　　整段路上，少女都蹙着眉，抿着下唇，冷着脸，目光带着隐忍。

　　王叔叔与梁姨一样，看着少女长大，记忆里都没怎么见过少女发脾气。

　　一年后的小学与一年前的小学几乎没有差异，仍然是零星无人。

　　秦琴敲开了向阳的宿舍。

　　开门的女孩与一年前比，长高了一些。

　　“我可以进去吗。”

　　向阳迟疑的时间比一年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久，最终，女孩默默让开门。

　　秦琴将送给向阳的礼物放在桌上，连环画与零食。

　　床上被褥凌乱，有摊开的连环画，女孩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此时跟在秦琴身后默不作声，与秦琴没有目光接触。

　　女孩五官长开了一些，秀气的眼眉组合在一起，并没有产生一加一的功效，少了三分孩童应有的天真、生动，多了些许低沉和呆愣。

　　秦琴坐在桌前，心里有些难过。

　　少年不知愁滋味，秦琴也不知，但她此时的难过是真实的，没有半分虚假。

　　那个一年前努力跟她说话交流的孩子，好像不见了，被别人，被那些秦琴一想到就会败兴的人，给弄丢了。

　　也是被自己弄丢的。

　　秦琴知道没必要责备自己，但心底的愧疚陌生又自然。

　　向阳在秦琴等待许久后，才抬起头来看她，看到少女温柔的目光，向阳不适应地避开。

　　又隔了许久，向阳走到床边，从枕头旁拿出那本三国演义，无声地递给了秦琴。

　　秦琴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书，翻到第二回，“张翼德怒鞭督邮，何国舅谋诛宦竖……”

　　第二天，秦琴又来了，带了自己计划在暑假看的书，一大一小在宿舍里沐浴着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向阳在床上看连环画，秦琴坐在桌前看书，有时记笔记。

　　午休后，秦琴征得了向阳的同意，给她念书，两个小时，往前念了三页。

　　今天向阳与昨日没有太多差别，几乎没跟秦琴说话，但秦琴能够感觉到，向阳离她近了一些。

　　这一点点靠近，让秦琴有了满溢的成就感。

　　第三天，念书念到一半时，向阳指着秦琴手里的书，问她“宦”字为什么不念臣，这是向阳第一次跟秦琴说话，几乎结巴，小孩的脸也因此涨得通红，没等说完就扭过了头。

　　秦琴很高兴，拿了纸笔跟向阳解释“宦”字的来历，这两天她晚上在家里都有看儿童识教，书上说，图案比声音更容易让孩子理解与记忆。

　　秦琴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卡通的小僵尸的模样，没有吐舌头，没有贴符咒，也没有伸平双手的小僵尸就是卡通版的宦官，又画了一个穿龙袍戴高冠的皇帝，跟向阳讲宦官是服侍皇帝的仆人，他们都住在皇宫里，皇宫很大，宦官有很多，皇帝只有一个。

　　画完，讲解完，秦琴把画放在向阳手心，“送给你。”

　　向阳看看手里的话，抬头看看秦琴，小手不断在两个小人身上抚摸，眼眶一点点变红，又一点点忍住了，小声说了声谢谢。

　　或许因为秦琴的神态太温柔，向阳忍不住沉溺在这舒适的美好里，放下了窘迫和畏惧，小声地指着皇帝的小人，问，“这是刘协吗。”

　　秦琴愣了愣。

　　她现在念的三国演义的篇幅里，还没有出现过刘协的名字。

　　为了印证心里的猜想，秦琴靠近了向阳一点，问她：“向阳，你识了多少字。”

　　向阳缩了回去，不肯说话。

　　与普通小孩相比，向阳仍然是太过沉闷了点。

　　但秦琴心里涌起了很多的期待，这种期待或许不足以与等待高考成绩相比，却足以超过平时的任何一次考试。

　　“我们做一个游戏好吗。”

　　秦琴拿出纸笔，“我画画，你把画的内容写在画旁边，如果写对了，画就送给你，好不好。”

　　向阳看着她的手，露出分明的期待。

　　秦琴先画了一些很简单的图，太阳，花朵，牛，云朵，小河。

　　向阳的字歪歪扭扭地标注在草稿纸的右下角，只占了一点点位置，都写对了。

　　然后秦琴开始画一些复杂的图，她首先画了个美髯公，画的时候还参考了一下三国演义里的插画，不过秦琴的画更偏卡通一点，线条简单，人物胖滚滚的，有些可爱。

　　向阳的眼睛亮了，在秦琴画的时候就跃跃欲试，当秦琴把纸推到她面前，女孩毫不犹豫地在右下角写下两个字：关羽。

　　笔迹甚至比之前的字要端正些，方方正正的。

　　之后是卡通的刘备，赵云，张飞，曹操，孙权，最后一张，秦琴犹豫了一下，画了高冠持剑的司马懿。

　　懿这个字，哪怕中学生，也有写不出来的。

　　写不出这个字的大学生大概就更多了。

　　向阳写得很艰难。

　　这个字的排布在她的笔下变得扭扭曲曲，右偏旁的次是三点水还是两点水这里，向阳迟疑了很久，橡皮擦擦了写，写了擦，纸张都磨薄了。

　　最后，向阳还是画了三飘。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次的印象太过深刻，未来的向阳，即便成年之后，写次的时候两点水，写懿的时候，仍然会打出三个飘来。这个特殊的错别字，变成了独属于秦琴与向阳的记号。

　　秦琴把所有的画都送给了向阳，带向阳去吃肯德基。

　　坐在车上，秦琴心里总有股想要倾诉的愿望，想来想去，给远在异国的父母发信息。

　　“向阳很聪明，比我聪明。”

　　发了信息后，秦琴看着手机里短短的一句话，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心里描绘着女儿控的秦淮与向媛看到消息的反应，多半会一边高兴地夸向阳，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找出各种回忆来反驳向阳比秦琴更聪明这一点。

　　放回手机后，秦琴突然开窍一般偏头看了一眼规规矩矩坐在她身旁的向阳，在临下车前拜托司机王叔叔去超市帮她买一样东西。

　　“垃圾食品虽然不健康，但高糖高能量的食物促进人体生成多巴胺，带来真实的愉悦感，适当的奖励有助于少儿的成长。”——来自某本少儿教育读物。

　　这是未满八岁的向阳第一次吃肯德基，

　　炸鸡……好好吃。

　　土豆泥……好好好好吃。

　　蛋挞……好好好好好好好吃。

　　老北京鸡肉卷……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吃。

　　七岁半的小孩能吃多少。

　　秦琴小声说，“能吃……很多。”

　　小孩吃光了第一次点的所有食物，然后紧接着第二次点的所有食物，最后抱着巧克力圣代，恋恋不舍地舔。

　　她吃了整整一小时，王叔叔都回来了，把一个装在包装盒里的新手机与电话卡递给秦琴。

　　由于担心向阳的肠胃，秦琴不得不拜托王叔叔再出去一趟买健胃消食片。

　　等到两人终于回到宿舍，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尽，左右房间无人居住，只有小屋里惨白的灯光，与道路上晦涩的街灯透过窗帘投射到小孩单薄的背影上，在地上勾勒出幼小的影子。

　　向阳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秦琴的画还在不在。她把画层层叠叠地藏在抽屉最下层，检查的方式就是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画纸摸一遍，整个过程旁若无人。

　　秦琴坐在床边，把电话卡插进手机，再把自己一家三口人的号码都存进手机，想了想，不是很乐意的，秦琴仍然把舅舅一家人的电话存了进去。然后她把自己的号码设置为快捷键1.

　　“想找我的时候，用这个联系我。”

　　秦琴教向阳使用手机。

　　“按住这个键，按久一点，出现这个蓝色的记号，然后就可以松开，听到声音没有，嘟，嘟，嘟。”秦琴拿出震动的手机，按了接通，把新手机搁到向阳耳边，自己对着自己的手机说话。

　　“向阳，听见了吗。”

　　“听……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