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缘》红眼

2、第 2 章

　　小区的医务室只有两间屋子，一间药房存放些跌打损伤感冒发烧的日常药，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张床，日常值班的是个退休的护士，最常做的就是给小区里摔摔打打的小伤做个清理上个药。

　　向媛把女孩放上床，护士奶奶很热情地跟娘俩打招呼，给女孩脱了裤子上药，向媛心细，去窗边关了正对着活动中心的窗户，隔了外面可能的大人小孩的视线。

　　秦琴坐在床边，女孩坐在床上，两人都安安静静的，护士奶奶夸女孩勇敢，抬起头来看到女孩大眼睛里包着眼泪，只是没哭出来而已，疼还是疼的。

　　于是护士奶奶又把女孩夸了一通，帮她穿上裤子。走出医务室，向媛还想抱女孩，女孩未卜先知地往秦琴身后躲了躲，小声却倔强道：“我想自己走。”

　　“阳阳想自己走，不怕疼吗。”向媛心疼地看着女孩，女孩摇头：“不疼。”脸上还有泪痕。向媛心疼得吸气，想起侄子说这孩子死倔，便小心翼翼地答应了。两个大人陪着一个小孩慢悠悠往家里走。

　　秦琴觉得女孩有些亲近她，明明被向媛牵在手里，却走得离她更近。

　　等到了家门口，向媛叫着丈夫的名字开门进去了，女孩在后面，努力地拍打了一下衣服，扭头拍打屁股，想要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

　　但是进门后还是还是挨了训。

　　“又钻哪儿去了，脏成什么样子。”

　　舅妈抱着孙子在客厅吃水果，只看了女孩一眼就训斥了一句，扭过头不再看她。

　　涂圆从厨房往外端菜，听到舅妈训斥女孩，当没听见又转身回了厨房。

　　女孩站在门口，等了会儿，没有人理她，于是吃力地弯腰脱鞋。

　　秦琴在她身后关上门，换了鞋后把女孩的小棉拖从鞋柜里拿出来递给女孩，两人无声地做完这些后，女孩刚往里走了走，舅妈就尖着嗓子叫她进屋把衣服换了，鹏鹏还在生病，沾不得病菌。

　　向媛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秦淮握着她的手轻轻拍着，自家今天是来拜年的，吃顿中饭就要走，实在是不好掺和别人家里的事。

　　客厅还是有烟味。

　　秦琴在客厅站了站，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随在女孩身后进了屋。

　　六岁的孩子有的还无法自理，有的却已经很懂事，小屋里女孩从床边的箱子里翻出衣服，然后站在床边慢吞吞地脱衣，慢吞吞地换上，再把脏衣服放进隔壁厕所的脏衣筐，垫着脚在盥洗台前用香皂洗手洗脸。

　　女孩的屋子很小，没有窗户，长度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与一个收纳箱，窄仅够两个人成年人平行站立，进门处是与厕所一样的推拉玻璃门。

　　这原本就是间储藏室。

　　向国栋的房子不小，但住的人也多，四室两厅的房子，一间向国栋现在用来打游戏的书房，一间主卧，向韦夫妇住次卧，还有一间屋子现在已经堆满了侄子向鹏的东西。

　　从家里的布置来看，向阳不存在。

　　收拾齐整后的女孩并不难看，恰恰相反，向家的基因好，小女孩大眼睛，长睫毛，婴儿肥的小脸红扑扑的，一点儿都不讨人厌。

　　女孩回到床边坐下，没有看秦琴，从床底翻出一副扑克牌，左一张，右一张地铺在床上。

　　向阳没有招呼秦琴的意思，秦琴也没有觉得不自在，她站在门口，看着向阳左手跟右手玩牌，她看得到向阳左手的牌，看不到右手的，每当左手出牌时，便陪着向阳一起认真思考应该出什么牌。

　　向媛在厨房帮涂园炒菜，几次欲言又止，端菜的间隙往卧室走了几步，想要过来看看向阳，却看到秦琴与小孩无声的互动，竟然觉得十分欣慰，轻手轻脚地回厨房去了，路过丈夫时，还得意地打了丈夫手臂一下，向卧室方向的女儿指了指。

　　午饭就算是两家人的拜年饭，因为人不多，也没什么规矩，撑开一张圆桌团团坐了，涂圆抱着向鹏在沙发上喝奶粉，茶几上放着舅妈给小孩熬煮的辅食。

　　向国栋抽烟抽得狠，没什么食欲，刨了几口饭就下桌了。秦琴看了看身旁埋头吃米饭的向阳，椅子不高，向阳坐在椅子上，小小的个头勉强能把脑袋挨着饭桌，除了捧着的碗，碰不到别的。秦琴取了公筷给她夹了竹笋肉片与香菇放到她碗里。

　　向媛与秦淮夫妇二人坐在两人对面，离向阳有点远，但站起来也是能够着的，向媛一上桌就瞅着孩子的碗，忍着没动，这会儿看到秦琴主动为向阳夹菜，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来，与丈夫挤眉弄眼。

　　这顿饭也就这样了，吃完饭后，向媛给所有后辈都封了红包拜年，四个包都圆鼓鼓的，看着十分喜庆，涂圆代替俩孩子收了他们的红包，对向媛连声说谢谢。

　　两家人并不亲，往年发完红包一家想走一家不想送，客气会儿就散了，这次向媛却磨磨唧唧地，与涂圆有一下没一下地唠家常，半句不提走的事情，秦淮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用手机看新闻。

　　秦琴站在向阳门口，看向阳把床铺上的牌都收拾了，左一下右一下地四处看，间中看一眼秦琴。

　　于是秦琴问她：“我可以进来吗。”

　　女孩有些高兴地对秦琴点点头。

　　走进去后，屋子显得更小了。秦琴前后四顾，确实是个储藏室，床底塞满了箱子，床头与墙边嵌了一个一人高窄边的粗制书架，横七竖八地落了一架的书，大多是闲书和名著，杂乱地堆叠在一块，随手摸一摸，高处的都有积灰，底层的没有。

　　女孩看到秦琴触碰书架，眼里露出渴望的光，仍然没有说话。

　　秦琴扭头看她，问她，“你想看书吗。”

　　女孩用力点头。

　　少女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突然想伸手摸摸女孩的脑袋，但没有动，想起之前向媛抱女孩，女孩想躲又躲不开的样子。

　　虽然女孩只有6岁，没法反抗任何成年人，但秦琴不认为女孩的意愿就不需要被尊重。

　　秦琴把目光落到书架下层，“你想看哪本。”

　　向阳从倒数第二层抽出一本名著来，捧在手心。

　　那是华夏出版社发行的三国演义，封面是温暖的明黄色，里面有不少插图，描绘了三国征战、草船借箭等著名场景。

　　女孩不识字，想来是那些色彩艳丽的插图吸引了她。

　　秦琴接过女孩捧在怀里的大部头，回头在书架上认真看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一本儿童读物。于是一大一小在床边坐下，少女翻开第一页，用略带稚嫩的轻柔声音念起来，

　　“第1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秦淮夫妇磨叽到午后，舅妈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已经十分明显，向国栋就干脆一直在书房没出来，向媛待不下去，张口唤秦琴回家。

　　秦琴刚念到第三页，听到向媛的唤声，合上书，身旁的女孩许久都没声音，秦琴念到一半的时候就在想她会不会睡着了，但她没有停，她小时候看过中国戏剧出版社的那一版三国演义，许久没看，逐字逐句地读时，倒有三分新鲜收获，秦琴读得颇有乐趣。

　　转头看女孩，女孩半躺在她身边，低着头，竖着耳朵，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得饶有兴味，哪里有半点睡意。

　　听到向媛的声音，女孩脸上有很容易分辨的不舍，却仍然不愿意说话，从秦琴身旁坐起来。

　　秦琴将书放回书架，想了想，叮嘱女孩：“明天去医务室换纱布，给护士奶奶看你的伤。”

　　女孩乖巧点头。

　　一家人离开舅舅家，一路上向媛总忍不住通过后视镜偷看自家女儿，要不是知道自己女儿在车上向来少说话，路上就忍不住想问。

　　回到家后，秦琴回了自己的书房，打算补上上午没做完的寒假作业，向媛端了梁姨切好的水果上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了一会儿，向媛忍不住问秦琴。

　　“你跟阳阳还挺投缘哦。”

　　秦琴看了看自己母亲，被母亲一脸八卦的表情逗笑了，点头回应“嗯。”

　　向媛原本一门心思想来问问秦琴喜欢什么，可提起向阳，却想起女孩这几年的日子，顿时十分心疼起来，忍不住叹了口气，“混账人做混账事。”

　　那是她的侄孙女，向家这一代第一个孩子，刚出生那会儿，向媛别提多高兴了，找到机会就去看她。

　　刚出生那会儿，舅舅家对向阳也是稀罕的，总跟人夸自家是天使宝宝，少哭少闹，睡觉就能睡整晚。

　　只是稍稍大一点，就有只言片语传来，先是舅妈觉得小向阳不看人，对人的逗弄没有反应，后来聚餐时，也听到涂圆抱怨说孩子与她不亲，抱她抚摸她，小向阳很少有愉悦的表情，也不给反馈。

　　一两岁的小孩，一点都不生动活泼。

　　再大一点，三岁时，送去小区旁的幼儿园，那个幼儿园是刚成立的，为了打响口碑，请来儿科医院的大夫与小孩做科普性检查。

　　原本只是一次简单的活动。

　　诊断大夫与向阳沟通了一会儿，一脸遗憾地对涂圆和舅妈讲，你家孩子有自闭症，带去大医院看看吧，但也别抱太大希望，这病不好治，目前国内外对自闭症也没有什么确定治愈的疗法。

　　涂圆追着问大夫自闭症是什么意思，大夫为难地解释了会儿，告诉她自闭症是婴幼儿的一种发育障碍，主要表现为不同程度的言语发育障碍，人际交往障碍，大部分的自闭儿精神发育迟滞，还会出现智能障碍。

　　涂圆自己回去上网查询了好几天，网上说的自闭症症状，与向阳的情况很吻合，与大夫说的，也吻合。

　　幼儿园的小孩大多来自同一个小区，一点小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向国栋家生了个傻子，有些礼貌的背着人作长吁短叹状，不太有礼貌的，当着向国栋一家人的面同情他们。

　　舅妈比涂圆干脆，回来便指着向阳的鼻子骂她傻子。

　　那会儿正好遇到向媛在，与舅妈大吵了一架，向媛坚持要带向阳去大医院，舅妈气红了眼说你还嫌我们家不够丢人，是不是要逼死我，逼死你大哥，话说到这份上，向媛被秦淮劝回家，两家人不欢而散。

　　过了没多久，向国栋托了层层关系，给向阳开具了一条智力障碍的诊断书，家里获得了二胎的资格，向韦与涂圆开始努力再造人。

　　向鹏出生前，至少向韦和涂圆有时还是会心疼女儿，但他们付出的感情，鲜少得到回报，之后向鹏出生，一个健康、聪明、健壮的男孩。

　　向国栋的老婆，秦琴的舅妈是个非常自私的人，涂圆刚怀孕没多久，有一次舅妈带着向阳出去玩，数个小时后舅妈独自回来了，那会儿涂圆孕吐得厉害，一家人谁也没注意，到了晚间才问起向阳。

　　舅妈说向阳想要吃公园的棉花糖，没给她买，就发脾气，自己个儿跑了，说找了很久没找着，索性回家等一等，说不定晚点就回来了。

　　那是向媛最后一次看到侄子流露出对亲生女儿的爱，向韦打电话给她时，哭得泣不成声，说即便是傻子，也是他女儿，他不会不要她。

　　向媛一家人与向国栋一家人找了向阳一整夜，凌晨时分，向阳被公园附近的一个汽修公司的员工送了回来，那员工说你们这家人心真大，也不怕这么小的孩子被人拐跑了，自己干活到半夜，临锁门的时候看到自家店门外窝成一团，还以为是野狗，吓了一跳。

　　那人笑说你们家这孩子怕不是个傻子，怎么哄都不说话，折腾得她急得一头汗，隔好久才跟她说了一个小区地址，差点儿就把小孩送警察局了。

　　就为了这句话，舅妈当场黑了脸，还是向媛追出去给那人塞了几百块，千恩万谢。

　　孩子找回来了，只可惜，这次寻回仿佛一次性透支了向国栋一家人对这孩子所有的爱，自那以后，这个家里，没有了向阳的位置。